昏暗的房间里,封存已久的木箱被重新开启,
尘土像一个个被解印的精灵,在空中四处逃窜,
视若珍宝的信封上刻印着的名字仍未模糊,
泛黄的信纸被小心翼翼地展开,
久违的怦然心动,从指尖流淌至心口,
诗句和记忆中一样,那时的心情也重新回来。
这样的场景大概是我对英文诗的全部想象,它是时间印在旧纸张上的味道,是收纳记忆和情感的玻璃罐,是微弱但不灭的光。
而诗人应该像一只热气球,炙热的火焰支撑他轻盈的身体飞向云端,相比着陆,漂浮才是常态。没错,他们应该孑然一身、生活潦倒且不接地气儿。
直到,我在杭州的市集上遇到汉堡。和其他摊位的琳琅满目相比,他的地盘只有一台旧打字机,立着一个不靠近根本看不清的牌子,大意是“给我 2 个字和 30 分钟,送你一首诗”。
我心想,这人有点毛病 有点意思,如此喧闹的环境中还要现场作诗,有几个参加市集的年轻人会为诗买单?于是想听听他的故事。后来我发现,肯接受采访,或许是他觉得在他的摊位前停留时间最长的我,也不太正常。
诗
写诗就像搬砖,是个体力活
汉堡在高雄长大,从小喜欢阅读,留学欧洲期间,身边很多朋友也喜欢诗歌,他在这样的氛围中接触了大量作品,尤其是英文诗。
最开始写诗是偶然的行为,只在朋友间流传。真正开始尝试创作,也就在两三年前。乍一看这个时间并不长,但在这两三年之前,关于诗歌,他至少有 20 年的积累。
即兴创作靠缘分
和大多数诗人不同,相比让自己沉浸在封闭的房间里,汉堡更喜欢在市集这样热闹的场合即兴创作。在杭州 Into The Woods 市集上,他规定自己在 30 分钟内,要根据客人给出的关键词作出一首诗。
我很好奇即兴创作有什么秘诀,他说:“靠缘分”。即兴创作无法做出预期,交流的过程、现场的氛围,甚至当天的天气,都是影响成品的重要因素。用他的话说“感觉对了,作出来的诗就会比较满意”。
写诗就像搬砖
汉堡的手指在上了年纪的打字机上灵活地舞动,可他却把「写诗」比作「搬砖」。他说有一天写了三四首,就像搬了一天砖头一样。
要在 30 分钟内想出一首诗,是非常累人的一件事。虽然也有写速成诗的方法,比如把关键词嵌入固定的模板,但即使时间到了并没有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他也不想采取这种方式。
“写诗是非常亲密的行为,我希望根据每个人给我的感受,写出送给他们的礼物。”
汉堡印象很深的一次是,有两个人找到他写诗,他写完的 title 是 Aries(白羊座)。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当下写出这样一个名字,但两个人回来取诗的时候,其中一个说这就是另一个人的星座,此前他们并未提及。
汉堡掩饰不住兴奋地和我分享,他们彼此对看了一眼,那个瞬间让他觉得这是通过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交流写下的诗。
如果写诗是个体力活,他或许是用灵魂在搬砖。
保持距离感是最好的
汉堡写诗通常不署名。他说在中国古代就有很多诗人用佚名,如果大家都知道一首诗是谁写的,了解诗人的过往和生活,或许会对理解作品有帮助,但同时也会破坏了一些想象空间。
「想象空间」对写诗本身也十分重要。虽然和人交流能获取对方的信息,写出更贴近 TA 的作品,但有时他也会刻意避免过多的沟通。
诗歌不同于一般的文学作品,它的美浪漫而朦胧,这需要诗人靠自己的感觉去寻找。有时候交流太多,尝试刺探某些东西的时候,语言就变得具象,也会破坏那种感觉。
在人人都是自媒体终端的时代,汉堡作为一名创作者,并没有自己的公众号来发表作品,“让一切保持一种距离感是最好的。”
我不是诗人
汉堡的诗,通常以人为主题,也有一些纯逻辑的阐述,他希望之后还可以拓展更多的领域,比如风景、时事和心理情感。“这需要更多的阅读”,汉堡说。
在我看来,能现场在指定时间内用打字机创作英文诗,需要极高的造诣,也意味着大量的积累,但汉堡坚称自己算不上诗人。
“我从来没有很系统地研究过,也不是文学专业出身,所以我绝对不会称自己是一个饱读史书的人...”
诗 ✖️ 职业
左手打字机,右手手术刀
我追问汉堡的专业背景,然后得到了一个意外至极的答案。“我学的是临床医学,现在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外科医生。” 除此之外,汉堡也是一名神经科学家。开刀、做研究、写诗,是他最喜欢做的三件事。
想象着他左手在打字机上敲键盘,右手握着手术刀切内脏,一边浪漫,一边务实;一边隐晦,一边严谨,他整个人突然就从二维变得立体了。
开刀和写诗,一个都不能少
汉堡说,“我礼拜一礼、拜二做研究;礼拜三、礼拜四开刀。”
“礼拜五、礼拜六来市集作诗”,我帮他补充。
做医生、做研究、做创作,汉堡最喜欢的三件事,没有一件能速成。虽然都要花很多时间,但他认为这是必须要做的。
有些人可以一直专注在一件事情上,有些人需要适当发展不同的爱好来调整生活的平衡。
将医生和诗人两种身份安拆在同一个人身上,似乎让人难以想象,但汉堡很好地诠释了这个融合,他将每一台手术看成一件逻辑缜密的作品。手术的过程要求非常严谨,在手术室里会让他感到放心,创作则会舒缓他的情绪,让他开心。
“开刀和写诗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只做一件事。”
不准备用副业转行
和多数人不同,汉堡将在市集上摆摊写诗作为副业,并非出于经济上的压力,也不是主业太无聊,相反他对本职工作非常热爱。
至于写诗,他谦逊地认为自己并没有职业诗人所具备的天赋,他的创作至少目前来讲更依托灵感,坐下就要有产出会让他非常苦恼。
媒体上不断流传着“把喜欢的事变成工作”的故事,对此汉堡很坚定:喜欢做的事情,把它作为爱好就好,不要变成职业;一旦成为职业,初心就很可能随之改变。
诗 ✖️ 市集
从 10 块到 100 块
汉堡的太太是个很温柔的台湾女生,目前在做绘画方面的创作。他最初接触市集,就是从做太太的助手开始。
为了让大家知道摊位上的打字机是可以用的,汉堡开始了现场创作。有人说诗写的不错,可以买吗?他就以 10 块钱左右的价格卖了。
“现在都卖到 100 块了,物价涨了十倍啊!” 我忍不住感叹。
收费是希望被认真对待
汉堡说用打字机现场创作英文诗绝对是小众中的小众,大众一般不会在他的摊位前停留。“能主动到摊前问我在做什么的人,精神多少都有点问题。”他说完停顿了一下,我们俩对视,然后大笑。
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诗,他和欣赏他的人,产生了不同的联结。这种吸引和欣赏所带来的的巨大喜悦,是无法用数字来衡量的。
虽然并不指望用诗赚钱,但汉堡纠结过之后认为收费仍然是必要的。如果诗是免费提供的,大家就会来要诗,但是变得不在乎。
他举了个例子,在美国收养流浪动物,要先交 300 美金作为押金,有专门机构的负责人会去家里检查狗狗是否被善待,确定没问题才会返还押金。
“付钱会让人变得更在乎,虽然不一定是多好的诗,但我希望可以被认真对待。”
「回去再看」是硬性规定
我请汉堡帮我写了一首诗,他用打字机打在有 150 年历史的老信纸上。我强忍着触摸它的心情,因为他嘱咐“一定要回去再看”。
一开始有人拿到诗会当面打开,汉堡说那种时刻他会想挖个洞躲起来。虽然大分部的反馈是好的,他仍然觉得“还是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表情”。
看到大家真心喜爱自己的作品,那种满足感对于任何一个创作者都是无可比拟的。但即使是那样的时候,汉堡还是不知道怎么反应。现在,诗都被装进信封里,「回去再看」成了他现场创作的准则。
“我很开心你喜欢,但请你把这份喜欢留到回家以后再享受。”
诗 ✖️ 生活
最喜欢的永远是上一个城市
汉堡从台湾,搬到过北京、上海、欧洲、美国,过去的 20 年里,大概每 4 年就会像举办世界杯一样准时地搬一次家。
目前他和太太定居杭州两年半,当被询问为什么选择杭州时,他回答「缘分」。
原来他的生活也和作诗一样,靠的是「缘分」。
在生活中找到自己喜欢的
汉堡认为生活到最后,无非是住哪里、在哪里工作、家到上班中间的那段路、附近的超市、餐厅、书店、咖啡店和公园。
并不是像国外一样就是好的,这样的比较太过刻板。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不论好或不好,大家都会去习惯。
现在的他住的离医院很近,每天骑共享单车上下班,途中会经过一条运河,写诗的时候一定要喝一杯咖啡,周末喜欢带孩子们去公园玩,也会偶尔和太太去看电影。
“这是我习惯的生活方式,我会从生活中找到自己喜欢的部分。”
共享工作室,把生活过成诗
汉堡和太太在南山区开了一间工作室,太太平时在里面创作,汉堡工作很忙,但有打字机帮他坐镇。
汉堡说,最初工作室只有太太一个人,后来在市集摆摊认识了两个经营 Airbnb 的摄影师,有客人时他们不方便在民宿工作,于是很偶然地开始一起共享工作室。
一个画家、一个诗人、两个摄影师,这个组合也太诗意了吧!
最喜欢的永远是上一个城市
从小便离开家乡、四处求学和工作的汉堡,早已习惯自己永远是异乡人。他说即使回到家乡,街坊也会将他视为外人,既然如此无论在何处生活,他都不会把自己当成外来人。
我问他有没有最喜欢的城市,他说没有答案,每个住过的地方都很喜欢,一定要说的话,永远是上一个城市。
“只要住了,就会发现它的好。”
采访汉堡的过程中,他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是「诗太特别了!」,于是最后我给他出了道难题,让他用三个词形容诗究竟哪里特别、如何特别。
他说用三个词来形容其实非常困难,正如马克·吐温说“我没有时间来写一封很短的信,所以只好写一封长信”。诗或许是把所有冗长的感觉,都用文字,一连串的写出来给你。
采访彩蛋:
1. 为什么用难度更高的英文作诗?
如果用打字机创作的话,只能用英文。
2. 听说你和太太有一间工作室,平时你太太会在里面做绘画创作,那你对这个工作室有什么贡献呢?
哈哈哈,好问题,基本没有。
3. 除了开刀、做研究和写诗之外,还有什么平时会经常做的、喜欢做的事情吗?
我喜欢写论文。
(天哪!我居然能和一个以写论文为乐趣的人聊这么久,感觉自己也超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