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后山村发生了命案。
死者是后山村的村民,姓李,名贵柱,今年46岁,于凌晨3点被发现在自家后院的茅厕。
警车在接到电话后立刻就赶了过来,后山村是丰田县下的一个边远农村,交通不发达,道路也是崎岖难行的。
一车的人整整颠簸了近三个小时才抵达后山村村口,到的时候,车上最年轻的笔录警员都吐了。
接待他们的是后山村的老村长,从他口里了解到,李贵柱是被他家媳妇发现的,他半夜起来方便,却迟迟未归。
一开始他媳妇还以为他是大解去的,睡了一觉醒来却见枕边人还没回来,这才披了外套出去寻找。
一月份的后山村,天寒地冻的,等她发现李贵柱的时候,男人已经咽气全身冰冷了。
“他媳妇叫什么名字?”赵天明边跟着老村长往李贵柱家的方向赶,边问一些情况。
老村长话语一顿,面有窘色,“啊……您看我这个老糊涂,竟然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我们只叫她妮儿,贵柱就是这么叫的,从未叫过她本名。”
赵天明的两道浓眉一拢——他倒是听说过些关于后山村的传闻,这里虽属于丰田县,但因其过于偏僻的位置,基本上属于一方自治的状态。
很多年轻人嫌这村太落后,十几岁就跑外面去闯荡了,留下一群鳏寡孤独和留守儿童。
因为读书不多,许多人也是法盲,做事更多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道义。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大家伙都是这么过过的。
(二)
从老村长口里了解到,李贵柱这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年轻时跟人干架,差点儿把对方给打死,对自家媳妇也是动不动就打骂的那种。
就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时,他却选择让自家媳妇儿出去抛头露面地赚钱,自己则在家喝酒抽烟过逍遥日子,他家还有个快十岁的女儿,名叫李云,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带着几个警员和老村长一起去到李贵柱的家,赵天明也从老村长陆陆续续的讲话中,拼凑出李贵柱家的一些信息了。
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李家里面正传来响亮的哭声,院子的门开着,一眼就瞅见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媪坐在门口拍着大腿哭。
她边哭边喊着些什么,老村长介绍,这是李贵柱的妈,今年六十二岁。
赵天明看她哭得涕泪横流,留下女警张明安慰她,自己则带着笔录警员周亮和另一个小警员一起进去。
李家媳妇儿妮儿在东边的茅屋,她呆呆地坐在凳子上,头发凌乱神情呆滞,两只手却紧紧搂着个小女孩,一副母鸡护小鸡仔的架势。
屋内亮着灯,灯光昏黄,照得房子都朦朦胧胧的,赵天明注意到炕上的男人,脸色发紫,明显是中了毒。
听到脚步声,妮儿猛地抬起头,见是三个穿制服的警员,眼里眸光一闪,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妮儿,赵警官来了。”老村长上前一步道,“你把你所知道的都详细告诉赵警官,他会替你做主的。”
妮儿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从老村长身上转到赵天明那儿,痴痴呆呆地打量片时后垂下脑袋摇摇头,“我不知道……等我发现阿柱时,他就已经咽气了。”
赵天明往前一步,放柔了嗓音开口:“这段时间可否看到李贵柱的异常情况?”
妮儿沉默不语,像是在很认真地思考,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
“那,近期可曾有谁跟他有过过节?”
妮儿再次摇头,思考的时间比前一次短了很多。
“是你报的警吗?”
这回回答的是老村长,“是我家婆子报的,妮儿哭着来找我家婆子说贵柱不行了,我婆子见他脸色发黑,像是中了毒,这才报的警。”
赵天明点点头,转向妮儿,“阿婆跟你关系很好?”
“我家婆子是媒人,当初就是她撮合他俩的。”说起这事,老村长羞愧又尴尬,他怎会料到有现今这样的场面?哪个大人不希望小辈好好生活,努力奋斗的?
出了这事,他俩都不好过啊。
半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的警员从屋外走了进来。
“队长,有发现了。”他走到赵天明身边一阵耳语,而后者的脸上愈发凝重起来。
“好的,知道了。”赵天明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到安安静静的妮儿身上。
女人从始至终都抱着小女孩,除了最开始他们进来时,她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就连后面的问话,她一直都是垂着脑袋的。
“妈妈……”小女孩被赵天明那过分严肃的脸吓得往妮儿怀里钻,“爸爸他怎么还不醒?他不会再打我了,是吗?”
妮儿身体重重地一颤,将女儿抱得更加的紧了。
这一幕落在赵天明眼里,他抿紧了薄唇一言不发。
小女孩见赵天明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些,头直接埋进妮儿的脖颈处,“妈妈,我害怕。”
原本还绷紧了身体的妮儿因着女儿的动作,心里一下柔软了不少,脸上的表情也逐渐缓和,她一边拍着女儿的后背一边安慰道:“不怕,云儿不怕,妈妈在,云儿不用害怕。”
“老李媳妇,请随我们去一趟公安局。”
(三)
面对赵天明的这句话,妮儿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来,反倒相当的平静以及……如释负重。
窗外的日光穿过厚重的玻璃窗照射进来,淡淡的金橘色洒在这对母女身上,平静而祥和。
妮儿抬起了头,直直看向赵天明,忽然扬唇。
跟着她又轻轻握住李云的手,开口:“云儿,妈妈先跟这位叔叔出去一趟,过几天就回来,你在家要好好的,等着妈妈回来,好吗?”
“妈妈这是要去哪?你好不容易回家,又要离开云儿了吗?”李云反握住妮儿的手,脸上忽然布满了恐惧,“一会儿等爸爸醒来,他又要打我了怎么办?妈妈,你别走,留下来陪我……”
“不会了,不会了云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妈妈向你保证。”
“可是我不想跟妈吗分开……妈妈你别走,你别走。”
屋内响起李云伤心的哭声,那是孩子对即将离去的母亲依依不舍的难过。
赵天明望着这对真情流露的母女,再看看躺床上已经僵硬了的李贵柱,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想往深处探究。
李云忽然跑到他面前跪下,揪着他的裤腿哭喊,“叔叔,求求您不要带走我妈妈,不要带走她,我会好好听话好好读书,做个好孩子,求求您别带走我妈妈好吗——”
妮儿也跑过来一把抱住李云,强忍着泪水说:“傻孩子,妈妈又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妈妈厂里有点事要去处理,很快就会回来的,妈妈还要跟云儿一起过年呢,你忘了妈妈给你买的新衣服了?”
“你还要穿上它跟妈妈去城里玩,妈妈都答应你的,”妮儿抽了下鼻子,把眼眶里的泪水逼回去,“在家乖乖等妈妈,妈妈去去就回。”
(四)
李贵柱的案子很快有了交代。
妮儿,李贵柱的媳妇张玉兰在回到警局当天就将全部实情托出。
跟赵天明预想的一样,李贵柱是他杀,凶手正是张玉兰。
与此同时第二天,尸检报告就出来了,李贵柱死于一种名为百草枯的农药。
那天在李贵柱的家,马探奇就是在屋后茅厕的粪坑里找到装百草枯的空瓶子,而空瓶子上的指纹跟张玉兰的完全吻合。
张玉兰交代,之所以杀李贵柱是因为她忍受不了他长期的家暴。
一个成年男人,一个四肢健全有力气的男人,非但没有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责任,反而对那个在外打拼的妻子时时辱骂和殴打,甚至一度闹到她工作的地方,让她成了同事们嘴里的笑谈。
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起了杀意。
“那她为什么不起诉离婚呢?”正在整理资料的张明这样问。
赵天明抽着香烟,烟气模糊了他的脸,隐藏在灰色烟气后面的方脸即使不去看,也能感受得到那无比沉重的情绪。
“她不敢提。”他说。
他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对于那些偏远地区,婚姻、家庭的事他就算不是了若指掌也能探究七八分。
农村妇女即使在婚姻里遭受不幸和毒打,也不会轻易地离婚。
不是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孩子。
加上法盲,还有身为弱势群体的特殊性,造就了她们敢怒不敢言的态度。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而张玉兰选择的是前一种。
可是……多年办案养成的直觉告诉他,张玉兰并没有说实话,她对他有所隐瞒,而隐瞒的那一部分,也许才是她真正动了杀机的原因。
赵天明决定过几天再回一趟后山村,顺便看看张玉兰的女儿,李云的年纪跟他女儿相仿,作为父亲,他会下意识地顾惜那个懂事的孩子。
(五)
十天后,赵天明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和马探奇一起再次来到后山村。
老村长一听是他们来了,连忙出来迎接。
“李家媳妇怎么没和您们一起回来?”老村长见他们身后没有张玉兰的身影问。
妮儿被带走,村里人不是没有关于她的流言蜚语。
大家都猜测李贵柱的死是不是跟妮儿被抓有关系,但是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也不敢太言之凿凿,何况李大娘是出了名的泼辣子。
一旦被她听到这样的事,她能把你堵家里头从年末骂到年中。
“她厂里的事还没解决完,拜托我们先过来看看李云的。”
“哦……”老村长拖长了音回,心思活络却不敢多说半句。人家到底是警察,他万一说错了什么话,被抓进去也不是没有的。
谨言慎行总归不会有错。
这时候即将临近除夕,家家户户都闲在家忙着准备年货,对见到再次出现的赵天明二人,除了一开始的惊讶后面也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村长把他们带到李贵柱的家,距离李贵柱下葬已经过去两天了,老远的就听见李母那大嗓门骂骂咧咧的。
“你个小女表砸,就跟你那不要脸的母亲一个样!好吃懒做啥活都干不好,还天天糟蹋家里的粮米!你看看你把饭烧成什么样子?哎哟!我那可怜的儿子哟,可恨去得早啊。”
“你说怎么死的就不是你这扫把星啊?!肯定是你逼死了我儿子!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却还好好地活着?你个臭不要脸的赔钱货!怎么不跟你那母亲一起去吃牢饭呐?!”
赵天明眉宇一皱,他知道农村在重男轻女这块上挺严重的,但是当着孙女的面说她是逼死她爸的罪魁祸首,不要说是一个孩子了,就连大人都受不了。
在老村长诧异的目光中,他推开院子的门,径自走了过去。
“大娘,大老远就听见您的哭声,发生什么事了?”
人未到声音先到,惊得里头的哭声一下被掐断。
李母转过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赵天明一伙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就冲出个人影。
“叔叔——我妈妈呢?”李云跑得急,来不及刹车,一下撞进赵天明的怀里。她仰着小脑袋,一双眼还红红的,却明亮无比。
赵天明的心头一片柔软,这小姑娘之前看到他还挺害怕的样子,现在却一点也不认生了。
也许在她的认知里,他过来是把她妈妈带回来的吧。
他蹲下身,轻轻抚摸着她的脑顶,“你妈妈厂里有事,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让我先过来看看你。”
李云喜悦的表情僵在脸上,她似乎不愿相信的样子,频频朝赵天明身后看去。然而除了老村长和年轻帅气的警员哥哥,她并没有看到她妈妈的出现。
“……骗子!”
两个字如同两把大锤子,重重敲击在赵天明的心坎上。
一行清泪顺着李云的眼角滑落,前面她被她奶奶那样的责骂都不哭,此刻她的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骗子!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的!结果却骗我!”
赵天明望着哭得无声的李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紧紧拽住。
她并不是哭出声的那种,相反只是任由眼泪从眼眶滑落,沿着脸颊滴入她脚下的黄土。
这种哭法最为致命,特别是出现在不过十岁的孩子身上。
想要放肆又不敢太过,留着一半的情绪拼命去压制,直接踩上了赵天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动容地将她抱进怀里,沉声道:“叔叔带你去见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