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和永死

生而后死, 死而后生。

"该死的东西是活不了的,拚命给自己的生命多搞一些时间,不如让自己的时间多一些生命好,这个帐要会算才行."


以下除了标题, 均为刘慈欣小说"中国2185"节选。



不想死的身体:


  外面是石景山区的绿化带,市区的噪音和电离层客机降落时的轰鸣声在树林中都变成隐隐约约的了,最高执政官沿着草坪中的一条塑料小路慢慢走着.

  "执政官阿姨!"一声童音在前面响起,最高执政官抬头看见一个穿海军衫的小男孩儿,大脑袋大眼睛,很讨人喜欢,他的怀中抱着一只胖胖的小狗.她立刻认出了这孩子.

  "你叫张小雨吧?"

  "你还记得我?!你每天见那么多人!"那孩子惊喜地叫了起来.

  "我还记得你今年应该是六岁了."

  去年冬天,最高执政官的"东方"车刚开出中南海就被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小男孩儿截住了.积雪的路很滑,车差点撞上那孩子,孩子钻进车里,抓住最高执政官的衣服不放.

  "阿姨,我家吓死人了,我呆不下去!我找过很多人,还找过市长,他们都不管,说大部分孩子都是生在我这样的家中,为什么就我毛病多?我只有找阿姨了,你今天非去我家不可!"

  小雨的家确实是"吓死人了".他家最老的老人出生于1975年,二百一十岁.从他往下,每隔三十年一代人,这个家中已是七代同堂.这套五十层楼上的单元中住了十三口人,其中八位是百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大部分已成了麻木的行尸.最高执政官走进家门时,看到在阴暗的光线下,默默地坐着和躺着这么一群老人,生人走进门来,他们甚至连目光都不朝她移一下,只有他们呼吸时人工心脏的响声,是这堆黑黑的,被密得不能再密的皱纹盖着的躯体有生命的唯一标志.两个锥形的家用机器人来回奔忙,照顾着这些早已麻木,但仍然在现代的人工器官驱动下不倦地活着的老人,每个机器人都有十几只气动手臂,但每只手都被药瓶,注射器,导痰管,便器,尿布等这类东西占得满满,这许多机械手都随着机器人的走动而快速转换着,给这个家带来唯一的活气.杂乱无章的家具中放着控制电脑,从电脑中伸出了一大把光纤,分别控制着这八个躯体上的一百多个诸如人工心脏,人工肺这样的人工器官.电脑的蜂鸣器不时发出警报,机器人困难地腾出一只手来在键盘上调节一下整个家庭看上去就象一个枯萎树根的培植工厂.

  这就是二十一世纪和二十二世纪飞速发展的医疗和人工器官技术,加上历史上的人口爆炸所产生的中国现代家庭,这种家庭布满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

  在这块国上,拥挤着二十亿人.这浩瀚的人海中,二百岁以上的有五亿,一百岁以上的有七亿,然后是五亿七十至一百岁的中年人,最后是年轻人和孩子,他们只有三亿,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五.

  最高执政官等了难以忍受的十分钟,小雨的父母才下班回来.

  "执政官同志,在人民大会上我投了您的票,但并不是让您越级管理我的家庭,您最好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男的对来访者很不客气.

  小雨的母亲把最高执政官拉到门外的电梯旁.

  "请原谅,最高执政官同志,他的心情不好.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难以忍受,但我们有什么办法?我们的住房在社会上还算是宽敞的,再说,我和他每天都忙得很,我是北京金属氢厂的厂长,他是个篮球教练,常常出国.回到家中老人们的事儿就使我们筋疲力尽,和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就少多了.而且,我和他的感情一直不好,他在外面有自己的爱情,说句实话,我也有.我可怜孩子,但想想全国大部分孩子都和小雨一样,也就执政官同志,您帮不了小雨的忙,但作为他的母亲我还是谢谢您.啊,不知该不该问,您在电视说的全是真话吗?"

  "不全是."

  "那么,您对目前的社会和文化状况怎么看?说真话,要么别说."

  "国歌的第一句:'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出路在那儿?"

  "没有很短的出路.共和国和它身上的重负在时间上的比值是三百比五千."

  "总该有最快的缓解办法吧.我是在茫然中,但你们最高领导阶层应该清楚."

  "家庭,几千年的法律意义上的家庭,只要它还在,老人得不到安置,青年活力被耗尽,最可怕的是,下一代受到威胁."

  也就是在从那幢高层居民楼中走出来的时候,最高执政官最后决定了她要在任期的后三年进行的冒险:改变传统的家庭形式.

  现在,她蹲下,把孩子拉到身边.

  "真不好意思见你,上次阿姨太废物了,一点儿也没能帮助你.现在怎么样?"

  "还是那样子.我很晚才回家,一到家就睡觉,早晨一醒就赶快跑."

  最高执政官捧起小雨的脸蛋儿,手在微微发抖.




不想死的思想:

[注: 非法进入国家电脑总网的老头是在电脑中复活的2号大脑的思想。]


  "我要和最高执政官讲话!"

  一个老头的颤颤的声音从国土影像的方向传来.

  "我就是.您是那个非法进入国家电脑总网并大量复制自己的人吗?"

  "我是.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安全!"

  "像每一个国家合法公民一样,您一直是安全的."

  "不!杀死我太容易了,你们只需毁掉那块光盘就行了!"

  "如果谁要这样做,他就犯了谋杀罪.事实上,存贮你们的光盘一直在我国军队的严密保护之中,您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不信这个!执政官,你们早就盼着我们这些比你们大二百岁的老头子死!你们嫌我们累赘,嫌我们累赘!盼我们早死!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那个三十五岁的曾孙子看我的那种眼光,那眼光一直在说'你怎么还不死呢?'是啊,我死对他当然好了,我死就不会妨碍他了.这个浑小子,在八年前他成了家,两口子过得都挺好.可没多久,女的要去南极了,要去六七年,就为这他们离了婚.女的刚一走,他就又结了婚,听说那女的在地球的顶儿上也结了婚,还是和一个阿根延移民!这些我都忍了,都忍了,好在他新成的家也挺和睦.今年,女的从南极回来,他又离婚,再和那女的复婚,女的也和那个阿根延人离了婚.对这些,我也能忍,用你们的话讲,时代到了这儿,有什么法子?!可谁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八年前就商量好的!连后来和我曾孙子过了八年的那个女孩子都是去南极的这女的给他介绍的!那天晚上,他们四个——三个中国人,一个阿根延人,都聚在我家里,他们喝酒,唱歌,跳舞,互相讲他们过去几年的好日子,然后,用他们的话说,庆祝新生活的开始.这帮混蛋孩子们在我的家里跳着舞大喊:新生活万岁!新生活万岁!!这帮孽种是不让我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我把头朝床柱上撞过去现在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死了!"

  "您经历了三个世纪,当然不能要求您理解现在的生活方式,但也犯不着对此发这么大的火儿.您曾孙子的这种生活在现代是很正常,也是健康的."

  "什么?!正常?健康?!我们几千年的文化就要毁在你们这一代混胀东西手里啦!你们象做游戏似地对待家庭,你们在玻璃管儿中象生豆芽似地生产孩子唉,我们可怜的老祖宗啊,你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今天啊!别的孩子还好,他们只是自己由着性子这么过,可你们看看这个最高领导者,就连现在这样她都不满意,她竟要把所有的家庭都彻底地拆散!她这么干是要把你们用血肉筑了几千年的房子一把推倒啊!"

  "房子不推也要倒的,老人家.至少我们这一代人,不想被这破房子埋在里面."

  "对,照你们的意思,我们这些老骨头就该埋在什么里面,我们在你们眼里已不是活人了!我们老了,老得不能再老了,我们比不上你们,我们开不了那些鬼怪似的大机器,我们也不懂那些千奇百怪的一天换十次的新理论;更主要的是,你们知道我们不会比你们活得长,知道我们都快入土了,你们才敢在老一辈面前这么猖狂!可怜的老祖宗啊,我对不起你们啊!现在,我要做我该做的,我要告诉这帮不要脸的小东西们,我不会死了,我们都不会死了!我们要永远活着,而且再也不是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一把老骨头了!我们要管管你们,我们不信管不住你们!"

  "您所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认为总网外的所有老人都赞成您这么做吗?"

  "不!我不是指他们,是指总网中的这些脉冲人,他们有上亿个!"

  "要知道,那都是您的复制体啊!"

  "我不管他们是谁的复制体,我只知道我们有相同的经历,对现在的世界有相同的看法!"

  "他和自己对话了,这可真有哲学味!"最高执政官转身对旁边的执政委员们说.

  "他好象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复制的.""是的,进行复制时的记忆是脉冲人的最后一行代码,这行代码在程序调用上比复制原形高一个层次,所以他的复制体上没有这个记忆."

  "这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件糟糕的事."委员们纷纷议论着.这时复制体继续说下去.

  "我是他们的代表,来向您宣布,总网中所有的脉冲人已在内存贮器中建立起一个共和国,我们把自己的共和国命名为华夏共和国."

  "这个国中之国是非法的!"

  "住口,几千年的行为准则已被你们践踏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有什么权力谈法!?最高执政官,现在我们向你显示华夏共和国的存在,首先,让全国的火车都停下来!"

  在铁道部中心调度室的显示屏上,铁路网上所有指示列车位置的向量标志在一瞬间全部变成红色,在这个国家漫长的铁路线上,到处都能听到轰隆隆的急刹车声.

  紧接着,这块国土上到处发生着令人吃惊的事情:城市中,所有色彩绚丽的霓虹灯都灭了;城市的上空原来飞行着许多广告飞艇,那些氦气飞艇造成各种商品的形状,还有很多造成女郎的模样,这些穿的不太多的漂亮姑娘,举着香水牙膏什么的在夜空中飞来飞去,成了现代都市的一大夜景;可现在,这些妙龄女郎一个个全都灭掉了光亮,带着氦气泄漏发出的吱吱声从天上栽了下来,奇怪的是其它的广告飞艇仍在安然无姜地飞着.在标准的城市现代舞厅中,地毯在跳完舞后可由电脑控制的机械卷起来,盖在地毯下面的充气餐桌可以很快自动立起,这样可以节约空间;这时,在所有的舞厅中,地毯突然卷起,把舞中的男孩子女孩子(今晚上不太多)都卷了进去,当他们惊慌失措地爬出来时,地板上的充气餐桌突然把他们举起来又扔出去,然后这些在地上乱滚的年轻人又受到了饮料自动售货机的袭击,一股股啤酒准确地喷到他们脸上.在今晚举行的所有离婚典礼中,都发生了这样的事:餐桌在家用电脑的控制下突然飞转起来,把浇汁鱼银耳汤之类的东西均匀地向四周甩出去,把客人们的夜礼服搞得一塌湖涂;自动门窗发了疯似地不停开闭,上面的玻璃被哗啦啦地撞得粉碎;吸尘器伸出吸管吸住墙上的裸体画片撕了下来,然后就去扯客人们的衣服;它头顶上的小扬声器,平时只会说"请您把脚抬一下,我要打扫这里了,谢谢",现在却喊着:"你们这帮小东西,看看你们像个什么样子!"最可怕的还是那些家用机器人,它们挥动着十几条长臂,每只手都捏着电烙铁网球拍之类的东西做武器,狠狠地抽打着客人们;如果这次离婚典礼中有几个勇敢些的年轻人,扑过去关掉机器人的电源或打碎它的视觉传感器,事情还好些,否则所有的客人很快都成了这昔日百依百顺的机器朴人的俘虏,听着它用那个电脑总网中老头儿的话训斥这对儿离婚的小夫妻,说到激愤处还不时地给他们几下,直到他们求饶为止

  在这块广阔的国土上,传统正在发泄这二百年存起来的恶气,只要是他认为有伤风化的地方,都被搅得天翻地覆.这闹剧同时发生在国土的每一个角落,没有死人,损失也不是太大,但却显示了那个侵入总网的脉冲人的惊人力量!在总网里集成电路的世界中,他象一个以光速穿行的幽灵,空间距离对他已失去了意义,他可以在十分之一秒内,顺着光纤或借助于微波,从国土的一端飞到另一端;他掌握了巨大的能量,拥有无限的精力;这个国家中的每一个视觉传感器,每一架雷达和每一台电视摄象机都成了他的眼睛;每一个压力,温度和湿度传感器都成了他的皮肤;每一个气体传感器,包括交通警测量司机是否醉酒的仪器,都成了他的鼻子;每一个声音传感器,每个麦克风都成了他的耳朵;由电脑控制的每一个装置,大至炼钢高炉和巨型吊车,小至抽屉上的电子锁和理发推子,都成了他的手!这是一个拥有几亿双眼睛和几亿只手的怪物,从长波到伽玛射线对他来说都是可见光,他还能看到引力波,看到中微子,听到次声波和超声波!这个国家的工业系统中贮存的巨大电能和其它能量给他提供了无穷的力量,他可以用他那几亿只手控制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细微的部分,巨型电脑的高速运算使他做到这点易如反掌!这一切,都是二百年乃至几千年来人类科学进步给他提供的,现在,他是一个真正的超人!

  在这个国家以外的国际社会上,人们对这个突然封闭的东方大国中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但恐惧笼罩着全球.电视和广播停止了一切节目,专向公众传播从那个已变得神秘而可怕的国家中传出的蛛丝马迹.美联社的一位电视评论员的说:

  "现在可以肯定,发生在中国的灾难是由一个复活者引的;同时还可以推测,一个由电脑超人主宰的社会已经出现,这个社会的专制和残暴只有古罗马的奴隶制才能与之比拟!现在,那个世界最大的电脑超级网络,就象一个巨卵的薄薄的蛋壳,那蛋壳在不安地蠕动着,里面的魔鬼随时都会破壳而出!现在,每过一分钟,套在人类脖子上的绞索就紧一圈,我们不应等到那个协议限定的二十三点四十八分了!"

  但最高决策者们仍在等着,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中的办公桌上,印出了总统一个个汗湿的手印.

  这时,在这场灾难的中心,最高执政官又得到了一个报告:长江,黄河,珠江,松花江,汉江上三百座水电站和水利枢纽大坝的闸门被全部关闭了!现在正是汛期,几百座大坝后面的水在飞涨着!这是复制体所采取的第一个威胁生命的动作.

  "你要拿这几条大河流域中几亿人民的生命做人质吗?"最高执政官厉声问.

  "好吧,我们再把它们打开,这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警告!"

  "要知道,如果你们在两个小时内还不退出总网,国家将遭受来自外界的核打击!"

  "我不管什么核打击.即使我想退出,别人也不想,这里的每个人都有生存的愿望!"

  最高执政官转向身边的紧急状态委员会,"同志们,我办了件傻事,浪费了时间.开始时我认为,既然这许多复制体都是一个人的全拷贝,他们应该是一个共同动作的整体.所以我试图劝说这一个自动消除自己,认为一旦达到目的,别的也会同时消失掉.现在我们面临这样一个现象:一个人复制后的每一个复制体都把自己看成一个独立的人,这样我们不可能用劝说的方式清除总网中所有的复制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了."




永生和永死:

[注:  国家创始人(B)  是在电脑中复活的6号毛主席大脑的思想。]


以下是最高执政官(A)和国家创始人(B)的谈话.

  A:"老人家,我心里现在乱死了!很想和您谈谈,您肯定也有过思考的错误,但心里好象从末乱过."

  B:"也乱过,人的心总有乱的时候.不象你们的机器,算得出就是算得出,算不出就是算不出,从不会乱的."

  A:"我们坦率地谈,嗯要是不方便,咱们把后面这几个穿军装的娃娃撵出去得怎么样?"

  B:"不不,人家在工作嘛.我尽量少打拢你们."

  A:"您对我们电脑总网中的那个非法国家和他们的行为怎么看?"

  B:"在那个国家里,老头子们已经死了."

  A:"死了?!这"

  B:"哈,酒白喝了."

  A:"我们我们确实庆祝过永生的实现,我们曾高兴得发狂."

  B:"什么'永生'啊,'永死'罢了."

  A:"永死?!"

  B:"永死!这方面你们是傻孩子,永生就是永死嘛."

  A:"我确实傻得可以了,才活了三十年呀,在生死问题上能聪明到哪儿去呢?但从哲学上讲"

  B:"不谈哲学.真正的哲学是很简单的嘛!当然,有复杂的哲学,哲学家们搞的,我们只要简单的那种就行了.对了,你好象得过个哲学博士,这就麻烦了,哈哈!"

  A:"我也喜欢简单的哲学,那是很美,很迷人的!现在的哲学家们总想寻找复杂的真理,把哲学搞得丑了.您能用您那简单的哲学解释一下永生和永死的关系吗."

  B:"简单的哲学不是我的,是马克思的.生着就是变化着,永生就永远变化;一百年里可以万变不离其宗,但'永远'下去,总要离其宗的;用不了永远,一万年就非离其宗不可.离了其宗,'其宗'不就死了吗?生着的是新东西了,'其宗'永生不了.如果不变,就已经死了."

  A:"妙极了."

  B:"该死的东西是活不了的,拚命给自己的生命多搞一些时间,不如让自己的时间多一些生命好,这个帐要会算才行.

  文化也是一样的,永生的文化也永死了.就说你领导的这个国家吧,都让几百岁的老头子挤满了,娃娃们还往哪生啊?别说永生,这样下去一个都生不了了.机器里再住上一大帮永死的老头子,那真有些了不得了.你们是想永生的,孩子嘛,当然想活长些了,但那些二百多岁的老头子也上永生的当,还建立国家,这就该批评他们了."

  A:"说句真话,我曾担心您想借电脑的力量重新执政."

  B:"那是笑话.落后了二百年,差不多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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