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惠姗
“姗姗，我可不可以匿名给你讲个故事？”
那天夜里，小橙子给我发来微信。
我说，好的。
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1—
小橙子的故事
6岁的我，被外婆家的邻居性侵了
最近看到很多性侵犯的文章，那些很久以前的记忆又在撕扯我了。
姗姗，我是一个来自小镇的女生，今年26岁。
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总是会带着我穿过厚厚的麦田，来到外婆家里。一到外婆家，妈妈会迫不及待地去打麻将或者纸牌，把我丢在外婆家一整天，直到晚上才接我回家。
（1）被性侵后，母亲打我耳光，父亲骂我不要脸
我总是一个人在外婆家里玩，玩着玩着，终于有一天，玩出了一个我至死也无法忘记、也无法原谅的游戏。
从来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身体的某些部位是不可以被触碰、不可以被看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在长达2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跟一个叫管某某的邻居玩摸摸碰碰的“游戏”。
长达2年。
2年多的时间里，每次我去外婆家里，他都把别人支开，跟我玩摸摸碰碰的游戏。我甚至没有跟家长说起过这件事，我是害怕的，但是我也不懂得那是什么，只知道，一个大人要我做我不情愿的事，而我又无力反抗。
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男女亲热的镜头，我问妈妈，这是在做什么？妈妈说，这样做会怀孕的，会生孩子的。
那个感觉，就是，彻底蒙住了。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似乎都停止了转动。我非常害怕，我以为我会怀孕，可是那个时候我才9岁啊，我以为9岁的我就要怀孕了。
我害怕得要死。
我做了很多可笑的事，包括反反复复从高处跳下来，死命地揉自己的肚子。
我焦虑得快活不下去了，我决定和父母说这件事。
啪！我刚说完，妈妈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大耳光。她说：“如果你要闹，你这辈子的名声就毁了！”爸爸在一边站着，骂我：“你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我站在原地，整个人僵硬了很久很久，只有眼泪无声地滚下来、滚下来……
羞耻把我整个人淹没了，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2）从来没人告诉我，哪些身体部位不能被触碰
尽管那次过后，我再也没有独自在外婆家玩了，也没有被侵犯过，但是，那些过去就像刀一样，一直在刺着我的心，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办法原谅我的父母。
我身边也有同学被性侵犯的，有一个同学被自己的表哥侵犯，有一个同学被自己的叔叔侵犯，都是熟人犯案。我那个时候才6岁，被侵犯一直延续到八九岁才停止。
正是因为父母的息事宁人，那个管某某持续犯案，一直到2015年才被一个女孩的父母告上法庭。我相信我不是第一个被他祸害的人，但也正是因为我的不作为，才让他有机会去祸害更多的女孩。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身体的哪些部位是不能被碰的；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应该保护自己。
伤害我最深的并不是那个坏人，而是我的父母：他们没有给过我一点儿帮助，反而指责我不要脸，说我不知廉耻。
可是，所谓的礼仪廉耻，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啊！
我妈只会一言不合骂我是个婊子。
（3）如果孩子被性侵，请对她说“这不是你的错”
长大后，这件事诱发了我更深的心理问题，羞耻感一直笼罩着我。
成年后，我害怕谈恋爱，害怕跟异性接触。我每次恋爱都会分手。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可我就是没有办法改变过去。
我离开故乡几年了，但是那个灰暗色调的房间，那张挂着白色蚊帐的床，被脱下裤子的无助感，还在跟着我，也许会永远跟着我。
直到去年遇到了一个德国人，我把所有的事都和他说了，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圣斗士！
听到这句话，我泪流满面。我哭了很久，把内心的委屈、积压的羞耻感与无助感，通通哭了出来。
这么多年，父母没有给我的力量，他却给了我。
原来，受过伤害，能得到支持是这么重要。
我想，我能好好地过新的生活了。
姗姗，跟你说起我的过去，是希望越来越多的下一代不再遭受这些痛苦，希望父母能懂得爱孩子，能拼命保护孩子。
我想以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告诉父母们：
▌一定要确保孩子明白，哪些是隐私部位，不可以被看，也不可以被摸。不仅是自己的隐私部位不能被触碰，也不可以去碰其他孩子的隐私部位。
▌不要让很小的孩子远离自己的视线。我知道这样做不容易，但是真的，也许只要10分钟，孩子的人生可能就完全不一样了。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并不是孩子的错。父母要告诉孩子，你依然爱她，要保护她，站在她身旁。另外要收集证据，让该受到惩罚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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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夜里，看着小橙子发来的文字，眼泪不知何时爬上了我的脸庞，打在枕头上。
我的眼泪，为那个深陷无助的6～9岁的她而掉；
我的眼泪，为那个被父母辱骂受尽委屈的她而掉；
我的眼泪，更为她能找到善意的理解和支持而掉。
当你从孤独中走来，道路便为你铺开。
我说，我会写篇文章，说出你的故事。
—2—
安安的故事
7岁的我，被15岁的男孩性侵了
初中同学A，突然约我见面，她说，7岁的女儿安安被性侵了！
“发生多久了？”
“半年。”
（1）被性侵后，安安不爱说话了
她说，半年前的一个傍晚，她去小区宿舍里找安安，推开那扇门，看到了让她惊悚的一幕。
女儿衣服脱掉了，那个15岁的男孩正慌着穿裤子。
她气得发抖，冲过去，扬起手，给了女儿一巴掌。
“为何打的是女儿？”莫大的哀伤蔓延了我全身。
她抱着我，大哭起来：
“我恨，我恨死了，恨那家人，也恨自己只能冲女儿发怒。”
“那天以后，我们全家反复问女儿发生了什么事，她什么也不肯说。”
“我找过那个男生的妈妈，可人家说我们造谣。”
“我老公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孩子变得不爱说话，我跟她说，不要跟那几个男孩玩了。我家婆、小姑说孩子不要脸，我知道不是孩子的问题，可是我也没有处理好。”
“后来，孩子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问她昨天发生了什么，她也说不知道。她告诉我有鬼，我特别害怕，上网一查资料，越看越后怕，怕她有阴影。”
（2）坏人、鬼，是安安内心的投射
第1次见面，我们都在沉默。
我说，安安，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姗姗，是你妈妈的好朋友。
她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
沉默，是她的表达方式，她用沉默在说“我害怕陌生人”，于是我陪她沉默。
第2次见面，我带了一只手套布偶。
“安安你好，我是可爱的小白兔，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安安。”
我们的沉默由此打破。
第3次见面，我和她编故事。
“从前，有个小白兔，长得非常可爱，有一天在森林里迷路了。”
“她遇到了坏人了，遇到了鬼。”
“哦，坏人、鬼，那真的是很可怕呢。”
坏人、鬼，是安安内心的那个伤，在故事里，她无意识地说了出来。
我压制住急切的心，不提、不问。
我继续讲故事。
每次见面，我都会给她讲故事，她不愿意碰触的部分，我只字不提。
如果安安没有准备好，我不能轻易撕开她内心的创伤，因为里面包着血与肉。
跟安安见面后，A问我，孩子说什么了吗？我说，不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安安，被侵犯不是你的错
第5次见面，我们画画。
在安安的画里，她在外面，妈妈和弟弟在房子里面，没有爸爸。
我轻轻地摸着她的后脑勺：“安安，我们都在，妈妈在，爸爸在，我也在。”
说完这句话，我的心，突突地疼了一地。
第8次见面，我给她讲了我看过的一个绘本：《不要随便摸我》。
她看着我：“姗姗，我以前被人摸过。”
“如果你愿意说，我很乐意听。”
听到她主动说起的话，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抱抱，安安宝贝。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你在我们心里是最可爱的。
我们都爱你。
我抱着她，她开始哭了起来。
至此，我的眼泪也在心里哗哗地落下来。
然后，我让她画了一个怪物在纸上，再把那个怪物用力涂黑，然后撕掉。
我让她跟我说——这不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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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后，妈妈的那一巴掌，给了安安二次创伤。对于受过创伤的人来说，最困难的是面对她们在创伤中感到的羞愧。受过创伤的安安无法承受这些记忆，而发自内心地理解她、支持她，是应对创伤的最有效的方式。
支持她，不仅仅是陪伴她，她还需要被在意、被接纳，她还需要深深地感到自己是安全的。
—3—
被父母尊重的孩子
才有能力对性侵说“不”
培西6个月时第一次回爷爷家。他躺在客厅长椅上，被一个叨着烟的大叔抱起，秒哭。我迅速把孩子夺回来，说，孩子在哭，他不愿被陌生人抱。
我知道，这样做，长辈会没有面子，会很不舒服。
那又如何？这个不舒服跟孩子的不舒服比，太微不足道了。
不经过同意，为何要抱走孩子？你自己被陌生人抱抱亲亲举高高，你愿意吗？
孩子不愿意，所以我是坚定拒绝的。
当一个孩子能够尊重自己的感觉时，他才会坚定地说“不”，而孩子是否尊重自己，源于他是否被尊重过。
生活中不缺乏这样的三姑六婆，不管孩子愿不愿意都热情似火：摸头、摸手、强抱、强亲。她们总是这样说：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不让我抱，我要生气了。”
“抱都不给哦，阿嫲生气了，不喜欢你了……”
“哼！你这衰女，不让我抱，喜欢保姆多过喜欢奶奶，没有我怎么会有你爸哦，没你爸怎么会有你哦，没良心的。”
而妈妈们，面对孩子的躲闪、无助和哭泣，总是会神助力一把：
“你怎么这么没有礼貌，抱都不让抱？”
“阿姨抱你是爱你，不要怕。”
“叔叔亲你，是喜欢跟你玩呢。”
这是爱吗？
这是不让孩子对自己的身体说“不”。
在这种环境下，孩子从小就认识到，我的感受不重要，只有符合他人的需要，我才是好孩子。
这样下去，当孩子被侵犯时，怎么会有说“不”的能力，又怎么会告诉父母这件事？因为父母从小给孩子灌输的思想就是，你的感受不重要，尊重长辈的意愿更重要。
没有自我意愿，一直被越界，久而久之，他们就对边界有了习得性无助感，失去了通过说“不”保护自己身体与空间的力量。
李孟潮这样说过：
父母把儿童看成一团自己生下来的肉，一团可以随便塑造的橡皮泥，必然意味着对孩子自我选择的不尊重。这种不尊重从婴儿期就开始了，我们可以随时看到妈妈们任意把玩、抚摸、亲吮、捏掐儿童们，根本不尊重儿童的自我界限。
你要知道，孩子说“不”的能力，是在生活中磨炼出来的。作为父母，平时要尊重孩子的感受和意愿，帮助孩子建立自我界限，这样，孩子才有自信和能力勇敢地说“不”。
—4—
关于性侵
我们必须要知道的5件事
作为父母，爱孩子，不只是要给孩子好吃的、好穿的，也不是把孩子送进好学校就万事大吉。真正对孩子好的父母，会把给孩子心理营养看得比提供物质更重要，会想方设法学习儿童养育知识，给孩子创造最好的心理成长环境。
要想成为一个好父母，关于性侵的5件事（5个常识），你应该知道。
（1）实施性侵害的人中，85%以上是熟人
根据国际上的统计数据，在性侵害事件中，实施性侵害的，85%以上是熟人。就0～12岁未成年人遭遇的性侵害而言，实施性侵害的，56%是家庭成员，5%是邻居，而陌生人仅占17%。
真相是扎心的，也是让人愤怒的。
为什么实施性侵害的大多是熟人？
熟人有很多机会试探孩子：她是不是对越界行为没有什么反应，是不是不敢反抗？
熟人容易接近孩子，取得孩子的信任。你看，三姑六叔对孩子亲亲抱抱举高高，孩子不愿意，我们是不是还要怪孩子不懂事，还要让孩子相信那是爱？
此外，熟人还会利用熟识这一点威胁孩子：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告诉你爸妈是你主动的；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去学校告诉你的同学们；你要是说出去，我就让你爸爸妈妈失去工作……
如果我们不把孩子作为讨好熟人的工具，孩子就会少一些被熟人性侵的危险。
（2）孩子被性侵，不是因为她们衣着暴露
我想说，印度的强奸率大家有目共睹，然而，女性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呢。
堪萨斯大学有一个名为“你当天穿什么”的展览，展示了一些受害者在事发当天所穿的衣服，用赤裸裸的事实引发公众去思考：是否被性侵，真的和穿什么衣服有关吗？从展览里可以看到，受害者在当天穿的衣服再正常不过：T恤、牛仔裤、卡其裤、卫衣……
所以，我们应该知道，不管孩子穿什么，都不是她“应该”被性侵的“正当”理由，也不是我们为此责备她的“正当”理由。认识到这一点后，我们就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孩子这一边，更好地接纳她、共情她、爱惜她。
（3）孩子被性侵后，要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遭受性侵后，孩子最害怕的是，我这么糟糕了，会不会被大人嫌弃；我是不是不再是一个好孩子了；父母还会继续爱我吗？
很多孩子被性侵后，有严重的羞耻感，再加上受侵害人威胁，担心父母知道后指责自己，担心同学知道后耻笑自己，一般不会主动告诉父母。
如果孩子主动告诉我们，说明她相信不管她怎么样，我们都会无条件地爱她、帮助她。这时候，我们千万不要苛责孩子，逼问孩子整个性侵的过程，因为，如果孩子没有准备好敞开心扉全部说出来，逼问只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
无条件地支持孩子是最有力的方式。我们要理解孩子的痛苦，要告诉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要坚定地对孩子说，我们会一如既往地爱你、陪伴你。
我们要用正确的方式陪伴孩子，比如给孩子讲故事，让孩子在故事里投射出内心世界，借此理解孩子的恐惧；比如陪孩子画画、做游戏……如果自己实在无法帮到孩子，可以求助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4）对性没有羞耻感的父母，才能保护好孩子
如果我们本身对性有强烈的羞耻感，面对孩子被性侵，就会产生恐惧感，表现得很无能。这样的话，我们不但没办法给孩子合适、有力的保护，还会把内心羞耻的部分投射到孩子身上，指责孩子不要脸，也不准孩子对外声张，故意装作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对性感到害怕，只有在孩子出事时，才把性当成需要解决的问题。这会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对性充满疑惑，因此跌跌撞撞，受了伤之后不但被责怪，还背负着沉重的罪名，也许一背就是一辈子。
作为父母，只有战胜自己的性羞耻感，才能真正保护到孩子，或者在孩子被侵害后，有能力陪伴孩子慢慢走过这段黑暗的路，陪伴孩子一天天好起来。
（5）父母要知道谈性并不污，性教育是去污
2013年6月1日，全国百名女记者发起了“女童保护”公益项目。据此项目的统计，2017年全年，媒体公开报道的性侵儿童（14岁以下）案例378起；2016年这一数据为433起；2015年全年数据为340起。实际上，被曝光的只是冰山一角，由于各种原因没有被曝光的更多。
尽管性侵事件日益增多、受害人年龄越来越小、受害的孩子对性似懂非懂，家长们却依然害怕谈性，依然不给孩子做性教育。而且即使做，也只做防性侵这种“负面”教育。
我们往往以为谈性很污，殊不知，正确的性教育其实是去污。性，是尊重彼此，是互相关爱，是热爱生命。性教育的终极目标是完善孩子的人格，基本理念是尊重人权尊重生命、尊重性和男女平等。是的，性不是人生的全部，但性却是让我们爱上自己的重要因素，而当我们发自内心地爱自己时，也许就不会犯下性侵无辜孩子的罪行。
真正有效的性教育，会在我们对待孩子的方式中呈现，会在我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中呈现。
【本文叙述的故事为真人真事，已经当事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