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浸泡的父亲节

过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朋友发在朋友圈的这句伤感的话，一如一把锋利的匕首，轻意地就划开了那结了痂的思念。

自从三年前母亲走了以后，我却越发出奇地想我三十年前就走了的父亲，常常想的是独自泪流满面，有时竟然俺面嚎啕大哭。之后，擦干了泪水又问自己你看看你这时候像个啥。这时候，心底也时不时地升腾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儿的虚无，唉都走了，像割韭菜一样他们那一茬已经割完了，接下来就是我们了。这是悲哀吗？好像不是。这是事实啊，这是自然规律啊，这是人生一世必须面对的实实在在的过程啊。你怕了吗？

其实，真不是怕。经历过唐山大地震的人们对生死有着自己的理解，他们活到今天也许连他们的下一代都不晓得，他们在失去了亲人之后灵魂与灵魂搏斗了多少年。人想人，灵魂是会蜕变的。我的这种精神虚无，和他们灵魂深处的痛苦远远无法相比，那一夜之间的生死离别像大功率的潜水泵足可以一下子就将人的灵魂吸干。在生死之间，他们开始重新喂养自己的灵魂，让自己的精神世界像一枚种子重新发芽。我理解这种痛苦，真不是怕。

这种生死之间的思念，让人足足认清了“珍惜”二字的份量。

正是这种挥之不去、不唤自来的思念，常常自作主张地左右着我的灵魂，将我带回那些温暖的日子，那温暖的目光，温暖的叮咛，温暖的鼓励，甚至温暖的高高举起、轻轻落在身上的巴掌……父母亲的温暖，像煤一样通过燃烧自己上亿年的情感储备，让爱温暖着我们。我满眼的泪水中突然发现，我精神世界的虚无来自于他们走后失去的温暖，那灵魂的无依无靠来自于他们走后失去的那独有的光照。

今天是父亲节，就让我将对父亲的爱，用泪水的方式还一些给父亲吧。

三十年了，我真的好想你。

父亲走的那天包括入土为安的日子，我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我怎么就那么固执地认为他还活着，他还在住院治疗，他背靠在床头上倒拿着《开滦矿工报》读报的特写定格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从此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要到我的梦里来与我团聚，微笑着，瘦瘦的，很是满足的样子，跟我聊着当时让我颇感温暖可醒来却记不住的那些话题。我知道，那是我在想他，他也在想我。阴阳之间，他只有在梦里与我重温父子之情。

听母亲说，自打我一落地父亲就开始有病，是肺病。年轻的时候父亲在煤矿井下做的是“白掌儿”，也就是现在所说的“掘进”，通过风镐、爆破等打通到煤层的巷道，那时候劳动保护措施有限，加之本身的劳动保护意识也不强，做“白掌儿”的井下工人得肺病的人不是个例。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是“尘肺”。之后，父亲就去了林西矿的隔离病房住院，之后就再也没能下井。所以，父母亲生了我们哥4个，母亲家务，父亲病休。打我一生下来，我们家就一个字：穷。

穷，加之有病不能吃吃喝喝，父亲一辈子没有朋友。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出门儿就是背着我或后来的弟弟去北寺公园看猴儿，去古治车站看火车，去田野里拾豆子，要不，就蹲在家门口儿看树下的蚂蚁打架。后来去开滦林西矿直属库做后勤工作，到家从不讲班上的事儿。在家里也没有听他评价过左邻右舍。他说，他就不愿意听东家子长西家子短。父亲喜欢看电视，央视一套的新闻联播每晚必看。他说，现在的人都精得很，看电视看的。过去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现在的天下大事电视里都说了。虽然穷，父母亲带着4个儿子过的劲儿劲儿的。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没有皱过眉头，父亲没有跟我们拉拉过脸。在他这穷病交加的一生里，他和母亲咬着牙对付着穷，他自己咬着牙对付着病，给我们的却是笑和温暖。

粮食不够吃了，他们把大米白面等细粮换成大麦米甚至将玉米面换成白薯来买，然后粗粮细做。现在的人们已经吃不到了，有的孩子甚至没有听说过，将白薯面做成夏天的美食——白薯面隔豆汤（相当于凉面，“隔豆汤”是当时的发音），将玉米面做成冬季晚上的美食——“噶噶（当时的发音）”。我还清晰地记得“噶噶”的做法：把玉米面用滚沸的开水边浇边搅拌，稍凉和好的玉米面有了粘性，将案板上撒一层白面，将和好的玉米面在上面擀成片，在其上再撒一层白面后切成两厘米大小的菱形块儿，放一锅汤，开锅后将其顺进锅里。这样做出的“噶噶”不散、入味，别有风味。

人间有语，人穷志短。世间常态，病者性躁。然而，他带给我们的却是煤一样燃烧的温暖，即使烧成灰烬那一抔灰烬尚带着余温。在父亲走后一年半的一天，那时还盛行在电视台里点歌祝福祈福什么的，我便在厂电视台给他点了一首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悲伤的心》，用字幕告诉他：如果有来生，我还要选择你做我的父亲……此时，是1994年。

有父亲的人是幸福的。

父母双全的人，更是幸福的。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三年前母亲也走了，他们都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们也会走的，不知在什么时候。其实，来和走都是自然的一部分。只是，作为人把这来来去去揉进了那么多的感情物质，让来来去去有了那么多的不舍和思念，让灵魂与灵魂有了那么多的量子缠绕。于是我想：也许，人，来到世上走一遭的最大意义，就在于他（她）在世的时候是一个温暖的人，他（她）走了之后，还有人常常为他（她）流下几滴或咸或淡的泪水吧。

过一个没有父亲的父亲节，或早或晚这也是人生必经的一个过程。

好好珍惜吧，祝所有的父亲都能演化为温暖的人。

扶着虚无走向真实：老猫坐房檐，辈辈往下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