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

若你路过坪滩镇,坐进邮局旁边的老馆子,吃上二两正宗的岳池米粉,多半就会听人提起刘永靖这个名字。


八九十年代,坪滩镇的人家基本还买不起电视,每次放露天电影,热闹得就跟过节、赶大场一样。县城的放映队要去哪个大队、哪个村,消息总是一大早就沸沸扬扬流传开了,瘟疫似的,也找不到源头。晚饭大家都急急地扒几口,然后呼朋引伴,即使隔了十几里地,也都不辞辛苦跑去。有时会扑个空,被假消息耽误。回到镇上,别人见他们拉长着一张脸,就知道多半没看成,于是火上浇油:“看了啥好电影啊?”被问的人往往提振了精神,笑道:“好多部哦,《地道战》《神捕铁中英》,还有老刘最喜欢放的《英雄儿女》,都好看!你不去好可惜哦,我还在很前面,本来想给你占个位置,哪个喊你娃儿不来。”问的那个人听他说得绘声绘色,倒又起了疑心,多摆几句龙门阵,便被虚虚实实地诓进去,跌足后悔着自己怎么没去看。


那人口中的老刘便是刘永靖了。他是县城银都剧院放映队的成员,也是土生土长的坪滩镇人。在放映队干了三十多年,六十出头退休,自己又花钱买了几台剧院的放映机。剧院老板是个和善可亲的人,以前跑江湖,很有些义气,念在刘永靖是老朋友,还送了许多份影片拷贝,叫他以后要买也可以打折。


从那以后,坪滩镇几乎就没花钱请过放映队了,刘永靖成了镇上的宝。毗邻的龙孔、排楼等乡镇都红了眼,也想请刘永靖去放映,但他坚持说本来就抢了放映队的生意,坪滩一个镇就够了,再去其他的太不厚道,就拒绝了。另外,放映机、发电机、胶卷这些设备很重,大箱小箱加起来也得有一百斤,刘永靖老了,蹬着自行车运送,太远的话,身体就吃不消。坪滩镇的人近水楼台,还可以分忧。比如刘永靖要去芭蕉湾村放露天电影,芭蕉湾的人不到晚饭就到镇上来,帮忙把东西搬到乡下,刘永靖可以慢慢吃完晚饭再去。其他镇太远,即使那些人有心过来帮忙,但一来一回也折腾。


放露天电影,地点一般是在打谷坝子、学校操场,时间好像总是夏天炎热的夜晚,聚蚊成雷,围绕树荫里垂落的电灯飞舞,绿蒙蒙一片。空气里弥漫着花露水清烈的香味。大人都摇着蒲扇,不断往大腿、后背拍打,响声不绝,时而有格外震耳的一声,怕是遇到了凶猛的花蚊。其实冬天也放,但大家怕冷,都早早睡觉,不怎么出门。有人家里办喜事,结婚、寿宴、孩子满周岁,也会花钱请刘永靖来放电影,那热闹,比办酒席烈好几倍呢,还不那么靡费,毕竟一部电影大家都可以看。每年小学暑假,刘永靖还会在操场免费放电影,小孩子是最高兴的,马上就迎来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暑假,作业什么的是早就抛到脑后,晚上手拉手,都早早地搬了凳子占位,让露天电影开启烂漫的长夏。


那时的刘永靖,在镇上别提多受欢迎了。走到哪里都有人问:刘老师,今天到哪儿放电影啊。或者塞给他一棵卷心菜、一把花生、一块猪肉。但他只是清寂地笑笑,不回答,那些礼物更是不收。他没电影放时,就把凉椅撑开放在门口,躺着看从租书店租来的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梁羽生等等,如痴如醉。那个年代的坪滩镇,他这样书生气息浓厚的人物不受待见,大家挂在嘴边的都是去广东赚大钱,连学校老师也成了嘲谑对象。但他有放映机傍身,可说是镀上了一层光环。


那时每个镇赶集的日子是错开的,比如坪滩是三、六、九结尾的日子,龙孔就是二、五、八,方便周边贸易。坪滩镇赶场的时候,其他镇的人来了,总免不了说到刘永靖。都说想看看长啥样,坪滩镇的人就自豪地说,到时指给你看。


然后刘永靖果真路过了。他虽然上了年纪,但仍十分体面,高高瘦瘦的,戴一副厚眼镜,花白的头发梳得齐整清洁,喜欢穿中山装,像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即使夏天很热,他也穿薄衬衫,不像镇上其他男人那样打赤膊,还到处晃悠。


其他镇的人见了庐山真面目,都心满意足,啧啧称叹,歆慕着他那种苍然青松一般的风度。




刘永靖吃过晚饭,不紧不慢地走到放露天电影的地方,设备是早已整整齐齐放好了。他竖起两根竹竿,挂好黑边白底的幕布,若有两棵距离适当的树则更好,现成。宽幕布一般是武侠片、动作片,男人跟小孩的最爱。不过他放的电影各式各样,小孩中间还流传着一首童谣: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中国电影,新闻简报!


幕布挂好后,他会调试音响跟灯光,电影正式放映前有一段雪花,人影会被灰白色的光钉在幕布上,幢幢的,都变大了,很好玩。小孩笑闹着辨认自己,然后用手做出老鹰、兔子等等手势,先在幕布上排演起来。有些人来得晚了,没有靠前的位置,在外围又什么都看不到,就跑到幕布后面看,那里也站了很多人,画面是倒着的,有种世界被翻转的感觉。


刘永靖笃定而从容地把胶卷放进胶片轮。有两个这样的轮子,一收一放,缓缓转动起来,发出嗞嗞声。放映机前面的灯也闪烁着,随即幕布上便现出影像,活动起来。那些人、那些景物都有了生气,近在咫尺,仿佛一场微型的奇迹——光影从刘永靖指下、从那方方正正的机器里释放出来,随着他的引导,在幕布上踮起脚尖旋舞,造出幻境。他静默无声,纹路深刻的嘴角带着一丝寂寞的笑意,整张清癯的脸忽明忽暗,神色专注痴迷,好像全部的生命也消融在那幕布深处了。他犹如供奉着神像的僧侣,而放映机就是传说中的潘朵拉魔盒。众人都被他蛊惑,目眩神迷。




刘永靖痴迷于放露天电影,对他的设备很是爱惜,到了盛夏,天气像孩儿脸一样变得极快,他怕路逢暴雨,还给它们蒙上油布。妻子陈英始终不赞成他去放电影,说都这么老了,万一闪了腰呢。儿子媳妇也要添孙崽了,帮忙带带,一家人消消停停、和和乐乐多好。但刘永靖依然左耳进右耳出,不当回事。有时陈英气得狠了,骂他骂得整条街都能听见,他只是红着脸,也不说话,锯嘴葫芦似的。逼急了就冷哼一声,戴上帽子出门,到晚上才回家。那时陈英端上一碗他最喜欢的挂面,洁白细韧的面条上,渥着一只荷包蛋,两片青菜叶子,鲜嫩嫩的。她说,别生气了,啊?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发脾气。说着,他们就笑起来。


其实,陈英当年嫁给他还是因为露天电影呢。那时的他,并不像现在这样着迷。


一九八二年左右,刘永靖已近而立,在放映队工作了七八年。他二十出头的时候,高考落榜,被母亲送进银都影院去学放电影。他本来打算复读继续考大学,但母亲坚决不同意,说读书没什么用,到头来还是要回家种地。他父亲早就去世了,家里是母亲做主。


刘永靖那犟脾气,自然不肯妥协,成天跑到县城的阶梯书屋看书,不去剧院上班。有一天,剧院的老板找到他,神色很凝重。刘永靖心想,自己肯定要被解雇了,竟有点跃跃的期盼。老板把他领回剧院,空荡荡的座位,没有一个人,幕布在最前方冷寂着。老板问他喜欢看什么电影,刘永靖说《英雄儿女》。老板就说,那好,你自己来放。刘永靖有些不知所措,讪讪地站着,问,怎么放。老板轻蔑地笑了声:你连放电影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还想着考大学?刘永靖又气又怒,涨红了脸。老板却不管他,径自讲解怎样调试,怎样将胶片放进胶片轮……然后,黑白影像就出现在幕布上。他让刘永靖自己演练,刘永靖自然不服输,把刚刚他示范的步骤做了一遍。他还是第一次放电影呢,手指都有些微微颤抖,放映机在他掌下发热,像一只有生命的兽,正吐出重重幻境。虽然投影偏斜,音响也比较沙,但总算完成了。得意洋洋转头,却发现老板早已离开。原来他已沉浸其中一个多小时。他更没想到,星星之火,势成燎原,自己以后会沉浸一生。




刘永靖与陈英相遇,是在一个被栀子花熏透的夏夜,深蓝色的世界有了些酒意。刘永靖跟另外一个放映员到白庙镇放《地道战》。有一束灼烫的目光,如红月亮照在他脸上,竟含着细针般的怨慕,令他感到微微的惊诧。循着那目光望去,青鸦鸦的人群中,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女孩浮凸出来,仿佛夜晚这件雕刻作品表面的阳文,其他人都成了衬托。他们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这样互相地望见了。女孩眼波既清、眉梢且柔,先低下头来,像水莲花被凉风吹得颤巍巍的,临水照影,脸颊也泛起新荷的淡粉色。


陈英老是回忆起那个夜晚,以至于每次跟人闲聊,她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而柔和,像望见了春日的暮山,以及暮山上的郁郁青松。人们就知道,她又要讲到那个夜晚了。


她说刘永靖站在那里,又挺拔,又干净,眼眸星子似的,深深地发着光。那场露天电影结束后,她一颗芳心也就生了根,以前浮萍似的,如今冉冉地开出白花来。


但她父母都反对她跟刘永靖交往,他们瞧不起放电影的,觉得不是正经工作,想给她找一户殷实的农家,下半辈子也有个倚靠。放电影?简直不务正业!陈英却只是一味认准了他。他是填补自己内心空缺最契合的那块碎片,每一道边缘都没有缝隙。有了他,才感到生命原来可以如此完整。


刘永靖不善言辞,每天结束放电影的工作,就马不停蹄地骑半小时自行车到白庙镇,帮陈英的父母干农活。她父母先开始让他砍猪草、煮潲水,或去河边洗衣服,在老家都是女人干的活,想借此刁难、侮辱他,让他知难而退。


但刘永靖没有半句怨言,更不退缩,猪草剁得碎碎的,潲水煮得不稀不稠,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他的温驯中有一股钢丝般的韧劲儿,不为风雨所摇撼。陈英的母亲何素珍心比较软,先被打动,某天送走劳累一天的刘永靖,给她丈夫陈大才卷了一支叶子烟,说这么个好小伙子,不赖,就别给人家难堪了。陈大才却还是看不惯他那种温吞的文人气。有一天,几个醉鬼把陈家的胡豆苗子连根拔了,陈大才破口大骂,气得动了粗,却打不过他们。刚好刘永靖从县城赶来,二话不说,拿起摊谷子用的大耙子冲到地里,把他们像垃圾似的扫进水沟,屁滚尿流地跑掉了。那晚,陈大才破天荒地把刘永靖留下来吃饭,还拿出了自家酿的桑葚酒。陈英跟何素珍对视一眼,都抿着嘴笑。陈大才跟刘永靖喝得面红耳赤,敞开心扉,刘永靖难得说那么多话。父亲去世得早,跟陈大才谈心,有种久违的温暖。


刘永靖跟陈英不久便办了喜事,整个坪滩镇的人几乎都去了,酒席不够也没关系,毕竟刘永靖结婚也不闲着,还惦念着放露天电影呢。人们都窃笑着,却也给他们送上最诚挚的祝福。


过了两年,他们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刘松,家庭和和美美。刘松小时候非常乖巧,细细嫩嫩一个小人儿,唇红齿白,粉雕玉琢,任凭谁看见都要去捏他的脸一把。人们都说再好也没有了。刘永靖也对他寄予厚望,想让他考大学,培养他成为栋梁之才,弥补自己当年的遗憾。但或许是刘永靖太过耿介,严厉的教育方式反而触发了逆反——刘松上了初中就跟班上的坏学生伙在一起,整天逃课出去游荡,赌钱,打架,混社会,到了初三上学期就被退了学,跟那帮狐朋狗友做起小生意,还打算去广东。刘永靖气得七窍生烟,他始终是清清净净、喜怒不形于色的,但为了刘松却在街上破口大骂,差点就拳脚相加了。他激动的红脸显现出皱纹,很狰狞,一向整齐的头发散乱了,遮住眼睛,那样子却使人可怜。刘松的犟脾气倒是遗传了他,死硬地不认错、不反悔,最后两败俱伤。刘永靖无可奈何,只能放他去。那时,他才真切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有许多生命的热力不知消散在了什么地方,已经找不回来。他挺直的脊梁伛偻了。


时过境迁,岁月的潮水可以抹平一切痕迹跟棱角。刘永靖跟刘松之后还是父子模样,但已经无法回到最初那样亲密无间了,总有根刺梗在那儿,略动一动就是毒烈的痛楚。他们彼此也都知道对方无法说出道歉,是两人同样的性格所致,渐行渐远。陈英还让他别去放电影,帮忙带孙子,呵,刘松可不乐意见到他呢。




陈英是在六十岁的头上去世的,脑梗塞猝死。刘永靖那天刚刚放完电影回来,心里还挺高兴,因为他看见顾县镇有石蒜花,想到陈英在某部日本电影里瞧见,很喜欢,就连土挖出一株,用塑料袋装了,想带回给她。却没想到她却已经永远地合眼,无法看见了。


那间他们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汹涌地散发着一种空寂的、酸腐的霉味,像黄梅时节墙壁跟天花板渗出的雨腥。明明早上还没有这种气味,使一切都显得陌生而可怕。灶台上放着两碗面,青白的瓷碗,一大一小,描了很俗气的月季花,十几年没有换过。荷包蛋已经铺在上面了,青菜还煮着呢,汤都沸成黄绿。门外是玫瑰色的喷薄的黄昏,静静地淹进来,跟往常一样。


刘松得到消息赶来,眼睛里有钝钝的恨毒。他说都是因为刘永靖去放电影,陈英才会这样死去,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他对不起陈英,他的心里只有电影,没有家人。


刘永靖只是静静坐在床畔,握住陈英冰凉的手,什么都没有说。等刘松走后,他才忽然想起来似的,端起灶台上那大碗的、已经坨住的挂面,艰难地搅散,挑进嘴里。他越吃越急,像饿了许久,最后哽咽得直咳嗽。


葬礼在刘永靖老家芭蕉湾举行,那天,他出人意料地放了露天电影,是陈英生前最爱的《新龙门客栈》,一场葬礼弄得吵吵嚷嚷,好多小孩都跑来看电影,还跟着扮演角色,孩子王自然就是周淮安,他喜欢的女孩子演邱莫言。一些被讨厌的小孩演曹少钦、贾公公之类反派,因为平时被排斥惯了,所以演坏人也是高兴的,可以参与其中。演金镶玉的小女孩从庭院里的栀子树上扯下一把绿叶,朝人群掷去,还高叫着:看我的相思柳叶镖!


刘松从镇上赶来奔丧,看到这般情形,忍耐着给棺材里的陈英磕了几个响头,就带着妻儿一走了之。


刘松走的时候,刘永靖看见了。《新龙门客栈》正演到邱莫言受了箭伤,周淮安给她治疗。他说:“多少风雨,我们俩都能死里逃生,时事所逼,人世无常,谁能料到你我,是否能一起顶过这最后一关。”刘永靖始终枯坐着,好像魂魄已经不在体内。听到电影演到这儿,他却忽然振臂而起,带着满脸灼热的癫狂,手舞足蹈地喊出这段台词。人们都被吓了一跳,连那些小孩都怯怯地噤声,失去了刚才的热闹劲儿。有人窃窃私语,说刘永靖恐怕要疯了,跟以前那个张三疯一样。


然而刘永靖终究没有疯。葬礼结束后,他依旧蹬着自行车,到处放露天电影,人们小心地跟他应对,生怕刺激到他,但他没表现出什么异常的地方。只是更清瘦了些,那销铄的一把骨头撑不起白衬衫,显得空空荡荡,像纸扎的风筝,随时可以飞起来似的。




又过了好几年,时代正在发生变化,好似缓缓转动的磨盘。人们被蚕食着,却并不觉得痛楚,甚至感到一种侥幸的橙红色的喜悦。


那一年的夏天,刘永靖已经七十出头,坪滩镇的人还时时能看到他蹬着自行车的身影。


他那天去芭蕉湾,从扯渡河的桥上过时,看见一帮十七八岁的流氓在欺负一个小孩。小孩才十一二岁,被他们逼着跪在地上,吐了痰叫他舔。刘永靖想到了初中时的刘松,气不打一处来,停好自行车,嘴里呼喝着走过去。


扯渡河附近没什么人家,只有大片的竹林,像一块块癣斑,颤抖着青绿色的沙沙响。流氓们见他一个瘦弱老头,骨头恐怕都没二两重,根本不怕,挑衅地朝他吐痰。刘永靖无视他们,拉起跪在地上的小孩。流氓们饶有兴致地瞧着,越凑越近,然后为首的使了个眼色,他们就狞笑着一拥而上,殴打起他来。刘永靖一把骨头虽老,但也很硬,打起来吃力,有个小流氓还差点被搡进河里。他们急红了眼:要是被一个臭老头制住,那可丢脸丢大发了,传出去败坏江湖名声。一个小流氓从裤兜摸出把刀,口中嘿哈作声地乱舞一通,扎到了刘永靖右大腿,血汩汩地泵出来。这具干枯的身体里,竟贮存了如此丰盈的血。小流氓也慌了,赶紧逃跑。那被救的小孩也是个胆小的,呆愣愣地看着刘永靖的伤,害怕得要死,不想担上责任。犹豫了会儿,也跑得不见踪影。


黄昏的天寥廓坚润,是煊赫的红黄色,像抄经用的金粟纸,浸染了胭脂粉泪,有些潮意。桥下的河水清潺潺地流响。


刘永靖仰起头,呼哧呼哧喘着气,胸口好像燃了一把火,从鼻子里喷出来。他撕开裤腿,简单包扎了下,忍住剧痛,还是推着自行车,一个人慢慢走回镇上。他蓦然觉得,自己才像《新龙门客栈》里的曹少钦,腿被那个满嘴叽里呱啦鸟语的小鞑子给剐掉了,不禁苦笑起来。


那天很多人都看到他血淋淋地拖着一条腿,在镇上留下殷红的脚印,却还是不把他的放映设备丢掉。人们都说,这刘永靖,还像年轻时那样,犟脾气不改啊。


刘永靖看了医生,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条腿从此瘸了,行动不便,只好暂时住进刘松家里。这露天电影,也暂时没法放了。刘松的老婆张丽华很看不惯刘永靖,骂他老乞丐、老疯子,见到他就翻白眼,吃饭时让他坐在门槛上,不准上桌,也不让儿子刘睿跟他玩。刘松睁只眼闭只眼,还抚慰张丽华说,等他好一点就把他赶出去,饿死算了。张丽华尖利刻毒地笑起来。


有一天,刘睿放学回家,还带来一帮同学,指着刘永靖说,你们看,我就说我家里有个瘸子嘛,你们还不信,等他走路的时候更搞笑。刘永靖只是黯然地背过身,嘴角依旧带着那寂寞的微笑,不让人看出他浑身在发抖。等脚伤好一些,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张丽华还假情假意地挽留一番。


邻里街坊有时候帮他做些家务,煮饭烧菜也给他留一份。但终究没办法做到无微不至。有一回刘永靖跌倒在门口,半天爬不起身,叫了许久,才路过一个人扶了他。他的性格也慢慢发生着转变。以前虽然有些寡言少语不合群,性格也犟,但为人是良善的,让人生出亲近之心。现在却对所有人横眉竖眼,即使帮助他的邻居,也含着冷漠的怨怼跟不屑,有时还出言讥刺。渐渐地,就没有人上他家来了,他愈发孤苦伶仃。有些人感慨,当年的刘永靖,多么挺拔秀朗,像是青山上的松树,现在却变成这样的怪老头了。有一种断定的口吻,仿佛早已料到似的。


刘永靖贫瘠得像风干橘子的人生,似乎只剩下露天电影这点清甜的冀望。人们虽然不再像往日那样对他有莫名的崇敬,但对露天电影仍残存了些热衷。于是刘永靖还能在那短暂的光影与热闹中找回些许旧日的暖意。


然而,那毕竟都是昨日的盛景。电影散场后,人群嘈杂得沸反盈天,有人发现背上孩子少了只鞋,还有些孩子直接跑丢了,男人吆喝着去喝酒,女人笑得嘻嘻的……转瞬哄然散去。幕布雪花的光里,只剩刘永靖一个人收拾这片狼藉,用蛇皮袋装了饮料瓶子,可以卖点钱,其他果皮纸屑瓜子壳也要扫干净,否则主人家就不乐意。几年前,这些事都是看电影的人抢着做的,现在谁也不帮他咯。他冷笑着,看见一只鞋,想起好像是刚刚谁家孩子丢的,呸了一声,把那鞋子扔进垃圾袋。




县城银都剧院换了领导人,不再给刘永靖方便。他没有电影放映经营许可证,没有走相关章程,也没有固定的经营场所,被文体局叫停,如果不听劝告,继续放映,就会被查处。


刘永靖撑了一辈子,五十年如一日,对放映露天电影的热爱,也拧成他的脊梁骨。什么都打不垮他,众叛亲离、身体残疾、精神衰弱……他终究坚持下来了,因为总有露天电影在那儿。然而现在,他最后一根赖以维系的蜘蛛丝也断掉了。他感到自己无止境地往下坠落,跌进深渊。


祸不单行,许可证的事情还未解决,刘永靖的放映设备又被偷了。曾经在扯渡河殴打他的一个小流氓跑来告诉他,想拿回放映机,就用两千块来赎。刘永靖找了公安局,警察支支吾吾的,说没有证据,不能逮捕他们。他用最脏的词骂警察,骂流氓,骂所有人……却无济于事。他们不会帮他,他只是个无理取闹的糟老头。


小流氓得到报警的消息,把放映机拎到刘永靖面前,高高举起,作势要砸。刘永靖忍不住惊呼出声,哀哀地乞求。小流氓说三天内拿不出钱就把它们砸个稀巴烂。邻居都看到这一幕,却出于畏惧,并不敢上前干涉。刘永靖拖着残躯病体,觍着一张老脸,四处找亲朋筹钱,忍受白眼跟奚落。凑齐了,交给小流氓,终于赎回来。小流氓嗤笑他,也不知道有什么稀奇,拼了命也要拿回来,还不如用那点钱给自己买一副好点的棺材板呢。还有人问,老刘,你又不能放电影了,买回来干啥,当牌位供着吗?刘永靖只是冷冷地盯着那人,直盯得他落荒而逃。


炎炎夏夜,刘永靖却感到冷,那条伤腿是早已麻木无知觉了。他抚摸着放映机,像跟一个陪伴多年的老友交谈,浑浊的老泪滑落,却被山核桃一样深刻的皱纹阻截,无法流下来。他也没去擦,任由它们慢慢干了。


那晚他入睡之后,梦见放映机变成了一把宝剑,由他握在手中,往漠漠黄沙深处行去。他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身边也没有任何同伴,唯有千年上下的狂风,吹着远远的铁笛声,是一阕《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梦醒之后,刘永靖觉得必须做些什么,就从杂货店买来写春联跟福字的那种红纸。他不舍昼夜,写了几百张,然后在坪滩镇到处张贴:电线杆上,超市门口,学校公告栏……几百张红纸上面都写着:


露天电影最终放映


                                      免费


                                6号晚上8点 


                                  小学操场


他贴完不一会儿,就有顽皮的孩子将它们揭下,折成篷篷船、仙鹤或者五角星。有孩子问什么是露天电影。大人瞅了瞅那张纸,叹息着摇头,说那很乱,不安全,又热,回家玩游戏机吧。孩子欢叫着说好。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不是彩色也是黑白,露天电影早已被这时代慢慢地溶解,连同刘永靖的一把瘦骨,都敌不过那无情的消化。


刘永靖花钱雇了附近几个小孩,帮他把放映工具搬到操场,晚上他拄着拐杖走去,发现人并不多,只十几个,但他也很开心了。他抚摸着放映机,那熟稔的触感给他安慰。他挂上幕布,调试喇叭、灯泡,放胶片……还是跟过去一样娴熟、坚定。他觉得自己年轻起来,好像未经过这些年的沧桑跟磨折,一颗赤子之心仍然金灿灿地跃动。他放了自己最喜欢的《英雄儿女》,然后《地道战》《洪湖游击队》《小兵张嘎》《风雪大别山》《林海雪原》……


人本来就不多,后来渐渐地都走了。有一个年轻人最后才走,借着幕布的微光,刘永靖依稀认出他是自己当年救的小孩。他注意到刘永靖在看他,神色又是慌乱又是愧疚,几度想要走过来,却又放弃,终于只是默默地离开。刘永靖却低声地笑了。原来他都长这么大啦,真好。


小学放了暑假,周围都没什么人,空旷黑暗的操场,只剩这一位老人孤独地放着露天电影。这些电影,全是五十年来放过的,他的所有电影。光影在幕布上闪现又熄灭,仿佛他的一生也画轴般展开,从少年到青年,结婚生子,然后老去,孤苦无依……他这一生,都熔铸在露天电影里了啊——你瞧,《英雄儿女》,他放的第一部电影;《林海雪原》,那天他中了暑,还被主人按在板凳上刮痧,喝藿香正气水;《鹰抓铁布衫》,一个小孩在他身边跟着表演招式,差点把放映机掀翻,幕布上的投影都东倒西歪,全场的人都笑起来……


时光旋转,最后定格在五十年前的那个夏日夜晚。一种旧日的空气像酒曲般发酵,散发出令人惘然的、芳洌的香味。


立夏之后,连着几场夜雨,白庙镇的粉团蔷薇零落成泥,木香却开成一片香雪,路过都会沾染满身花气。天空总是瓷青色的,虽然不亮,也没有之前晦暗。黄昏的时候,因着霞光,就是浅浅一痕紫绢色,在远山尽头珍重地漫灭了。


然后是深蓝的夜晚,他站在那儿放电影,有人频频回头望,他也注意到了。冷不防盯回去,那个扎着两束麻花辫的女孩闪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脸颊红了,又忙不迭地低头,像水莲花被凉风吹得轻颤。


那是一九八二,还是一九八三?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的各种色彩都很强烈,在他的生命里着墨。以至于现在还留有烫伤的印迹。他眼前模糊了,只看到很细微的光,是一生最亮丽的碎片,闪烁而逝。他朝那些光芒伸出手,拨开迷雾,看见炉火正旺的灶台上,搁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挂面,有人招呼他来吃。他便欣然地走了过去。




坪滩镇的人都说,这是刘永靖露天电影最干净的一次散场。青芦叶一样晴爽的夏日晨早,空气里充满着露水的湿意。地上完全没有垃圾,只有无数楝花被风吹落,也落在他的肩头。阳光给他的轮廓扑上一层淡薄的灰金色。他脑袋微微垂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神色静谧,像在打瞌睡。人们都说,刘永靖去得安宁,最后肯定看到了很美的景象。死亡筛去了一切渣滓,他们的心里,那个年轻时的刘永靖复活了,挺拔、秀朗,就如青山上的落落长松。


只有放映机的胶片轮还在嗞嗞地转着,有些空寂的噪音。幕布上放着《新龙门客栈》,光影在白天几乎看不见,像越来越淡的水渍,但还能听见声响。此时是周淮安在说:“来,为这个没名没姓的年头干一杯。”贾公公回道:“好,我就陪君喝了这杯无名酒。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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