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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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闪烁,父亲的树开始熊熊燃烧,每一片树叶都是一束暗红的火焰,尖锐而炽热,星星点点,最后汇成了一支参天的火炬,向上吞噬天空,向下燃烧江面。在我懵懂地看着它的时候,一束火焰飞向了我,将我从炽热中推入了沉重的黑暗。




01

土匪说来就来了。

土匪兵自北而南来,半夜抵达汨镇。

杨家祖宅大门洞开,两排短打装扮、荷枪实弹的土匪兵长驱直入。黑夜里传来马的嘶鸣。

母亲抱着我躲在内室里,两个土匪大头目在堂屋里跟父亲说话。

杨先生,现在的天下不太平,自然要有人来保太平。保太平要的是什么?自然要有枪。枪从哪里来?走水路去汉口,或者走陆路去宝庆府,都可以搞到枪,但都是要银钱的。杨家为汨镇百姓的安全贡献点银钱,也算是积福积德。一个粗嘎的嗓音慢条斯理地说。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他说,那是自然。

那个粗嘎声音又道,听说杨家先祖在前朝老佛爷还在的时候,得了一个玉枕,精妙无双,北边有位大人物,已经放言说要高价收那玉枕了,有这回事吧?

那都是谣传,杨家绝无什么玉枕。父亲说。

粗嘎的声音停了一瞬。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赶紧响了起来。我们黑虎寨的兄弟们来这里,是有大事情要办。杨家这房子,兄弟们也看上了,很满意。暂且就给兄弟们住一住。杨先生是个大方人,自然晓得好歹。你们尽快收拾,明天早上就先搬出去吧。

我强睁着朦胧睡眼,透过喜鹊登梅的黄杨木雕花窗格,好奇观望。堂屋里灯亮如昼,有两个陌生男人大马金刀坐着,而父亲背对着我站在阴影里。

那两个陌生男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金鱼眼,眼下一颗黑色的痦子。上身着一件对襟赭色绸袍子,系着腰带,袍子的一角下摆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他腰上一左一右别着两把枪。下身是一条紧腿马裤,打着绑腿,绑腿上贴腿插着两把小刀,他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刀,刀在他的两根手指间灵活地转着圈圈。

另一个则身材瘦小,戴着一顶黑呢礼帽,嘴巴上有一圈小胡子,他穿了一件对襟土黄绸袍子,左胸上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怀表,他也系着腰带打着绑腿,腰上也别着一把枪。

父亲的背躬得很低,但我看到他垂在身侧阴影里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头。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我和母亲,拿着简单的包裹,搬出了杨家祖宅,住进了杨家族亲废弃的一栋小房子。

第二天祖宅附近就热闹起来了。那两个土匪头目喜欢听戏。镇上的戏班子逃出了三十里地又被抓了回来。

唱!必须给兄弟们热热闹闹地唱!那个身材高大嗓音粗嘎爱耍刀的土匪头目说。

他们都叫他“刀爷”,是黑虎寨的大当家,他有一手三刀齐发的绝活,江湖人称“夺命三刀”。而那个尖嗓子、有一圈小胡子的土匪头目,则被人称为“黄爷”,据说他的外号叫“黄胡子”,是黑虎寨的二当家。

戏台子搭在祖宅外面的空地上,大红缎子三面围,两侧各一根冲天柱子,柱子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兄弟肝胆真义气,下联:五湖四海一家人。

土匪们赶着镇上的人都来看戏。场面不热闹,神仙不欢喜,他们说。

黑虎寨的规矩,听戏前祭神,祭神前先要准备一整张水牛皮,且必须是从活的水牛身上剥下来的皮。

抓来的那头牛是全镇长得最好的一头成年水牛。我不晓得它是哪一户养的,但我曾经看到过它从街上优哉游哉走过,拉了一大坨牛屎在镇中心的小广场上,一个后脑勺上有个小辫子的老头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老头后面还跟着一只小狗崽子。

那头水牛全身青灰,头顶着一对结实的牛角,耳壳厚,耳端尖,两只大眼圆圆的。它额头上有一个大旋,肩胛上有两个小旋。它的四只蹄子像四个倒扣的黑色陶碗。

在众人的围观下,那头牛被牵到了戏台子边,要现场剥皮。

一个斜眼土匪先将牛的四蹄用绳子绑在四个木桩上固定了。然后一个缠红头巾的壮汉就拿着一把解骨刀过来了。

红头巾含了一大口酒,噗地一下将酒喷到牛身上,再拿粗布将那头牛从头擦到尾。先给牛活活血,剥下来的皮子更鲜活,他说。擦完牛身之后,他就用刀尖在牛的小腿上划圈,把四个蹄子以上的皮都划开了。牛发出哞哞的悲鸣,但这个人视而不见。

又过来两个土匪兵,把牛头固定住,红头巾就开始剥牛嘴巴上的皮,一边割一边卷起来。

牛在挣扎,浑身的皮肉都在颤抖,却被死死地卡住了,一动不能动。很快牛头上的皮就卷到了脖子下面,青灰色的牛头变成了一个鲜红的光溜溜的牛头。红头巾把卷下来的皮的边缘用铁丝绷起来,拴在旁边高桩上。

这时,固定牛头的土匪兵退了下去,斜眼土匪将牛蹄子上的绳子也解开了,于是红头巾操起一根粗大的门闩,照着牛屁股出其不意地猛捶了下去。

四个蹄子已经获得了自由的牛被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捶打,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前窜。但因为它的皮仍然被铁丝绷着,所以肉体是窜出去了,皮毛却原地未动,就这样硬生生剥离了下来。

一张热气腾腾的完整牛皮拿在了手里,红头巾得意洋洋将之举起来,绕戏台子走了一圈,围观的土匪兵齐声喝彩。

还未曾断气的牛趴在地上呻吟,通红的身体像一坨巨大的火炭,血珠随着它身体的颤抖而滚滚下落,空洞无神的牛眼里盛满了泪水。

喝彩声里突然传来不和谐的一声尖叫,一个扎小辫的老头踉跄着破开人群闯了进来,他是水牛的原主人。

苍天啊!老头凄惨地叫着,老泪纵横,几步跪倒在水牛身前。他干瘦的手掌前伸,像是要去拥抱和安抚这头被活剥了皮的可怜水牛,但手指在接触水牛裸露的通红的身体之前,却抖动着,停住了——这个时候,即便是再细小的抚触,对于这头牛来说,也是巨大的痛苦。

苍天啊!苍天啊!我的牛!

老头伸着手,与牛四目相对,俱是泪水涟涟。突然他从地上一跃而起,苍老干瘦的身体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十指箕张,向高大壮实的红头巾抓了过去。

你这个天杀的!我要跟你们拼了!

在他尖尖的指甲碰到红头巾身体之前,传来一声枪响。枪响之后,老头身体抖了一下,嘴里喷出一股血,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卷曲着,倒在了地上。

开枪的是那个斜眼土匪,他挺了挺鼻头,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轻蔑的气,将刚刚射出一颗子弹的盒子枪又插进了腰间。

聒噪,他说。

围观的镇民无不噤若寒蝉。

很快就有其他土匪兵过来,将老头的尸体拖了下去,红头巾则开始杀牛。地上血迹狼藉,既有牛血也有人血。死去的没有皮的水牛被分解成块,很快送进祖宅的厨房里;而那张鲜活齐整的牛皮则被迅速填满稻草,立在了一张门板上,像一头真正的水牛那样站着,被土匪兵们抬着,送上了戏台。

此时的戏台临时设置成了祭台,大当家“刀爷”和二当家“黄爷”笑眯眯地走上去,以稻草牛为香炉,持香叩拜上苍,祭神仪式开始。

锣鼓敲了起来,唢呐也响了起来,土地公和土地婆出场,又有两名披散着头发、戴着木头面具的祭者上台。左边的祭者举起一支朱砂大笔,一边舞蹈一边在稻草牛身上画上鲜红的符咒。右边的祭者则双手击鼓,开始引吭高歌——

恭维尊神,好生为德,

万姓沐其恩育,利物为心,

百族资其长养,随威而应,

有叩则灵……

我随着镇上的大人们一起看了祭神戏,等我回家之后,父亲不见了。



02

父亲已经不见两天了。

再过一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还在等着父亲的生辰礼物。

父亲会用草藤编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每年我过生辰的时候,他都会编一个小玩意给我。前年是一只蚂蚱,去年是一只蜻蜓,今年不晓得是什么。不过没关系,等我见到父亲,我就会晓得今年的礼物是什么了。

终于等到我生辰那天,太阳落山很久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母亲让我先睡,她一边在堂屋里烧艾草去霉气一边等父亲。因为住的是废弃很久的房子,屋子里有股浓重的霉味。很快我闻到了燃烧的艾叶香。

我有点饿,睡不着。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这个单薄透风的屋子到处都有响动。有时候是闭合不严密的窗扇被风吹动了发出的声音;有时候是某个角落里的老鼠们在扒拉墙皮,在啃着柜子角,在吱吱叫,它们也很饿。

我跟母亲说,姆妈,我们家灶上不是还有很多肉吗?为什么不拿过来吃?

母亲说,那些肉是要给那些拿枪的人吃的,我们不能吃了。

那鸡蛋呢?可以拿来吃吗?我继续问。

不能,鸡蛋也是要给那些拿枪的人吃的。母亲说。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家的东西自己不能吃。但拿枪的人太可怕,砰地一下就可以杀死一个人,这是白天看祭神戏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我不敢再问了。只是,往日里吃过的红烧肘子和荷叶鸡还在我的脑袋里轮番打转转。

于是我翻出窗子,跳到后院里,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我不要在家等着父亲,我要去找父亲。母亲每天都会到祖宅门口去等父亲,尽管她总是等不到,我还是要找一找。

我摸黑走到了祖宅外面,那里还燃着灯,有人声喧哗。杨家祖宅是我过世的爷爷生前盖的房子,是镇上最大最好的房子。据说我的爷爷曾是晚清举人,读了很多书,弃文从商之后又做了大生意,赚了很多钱,是汨镇曾经的骄傲。我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围墙后面,那里有棵卧倒着生长的大柳树,我把脚尖抵在树干上,努力把身子送上墙头,趴在墙头的阴影处往里看。

院子里面有很多人。他们在吃肉喝酒划拳,好开心的样子——当朝一品卿呀,两眼大花翎呀,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呀——大盆子的肉堆在桌子上,一长溜酒坛子摆肉盆子旁边。还有人在耍飞钱。一人往上抛铜钱,另一人举枪就打,没打中的喝酒。他们吃的是我们家的肉、喝的是我们家的酒。

在院子的另一边,还有两个土匪兵正看守着一堆被绑着的人,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地上,脸上都蒙着布,嘴里也塞着东西。据说这都是土匪兵从别的地方绑来的肉票,他们会拿这些人去换银圆。

我趴在墙头,咽着口水,眼睛扫来扫去,没有看到“刀爷”和“黄爷”,也没有看到父亲。于是我从墙头滑下来,转而从狗洞爬进去。

堂屋的廊下阴影里立着一头牛,仔细看又不是一头牛,原来是祭神用的稻草牛,我顺着廊下的阴影小心地爬到稻草牛后面,悄悄地往堂屋里看。

原来“刀爷”和“黄爷”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喝酒吃肉呢。又有两个土匪兵跪在八仙桌前面,像是做错了事情在罚跪。很快我高兴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父亲。父亲待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那里有点暗,他歪垂着头,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衣服脏兮兮的,黑一块红一块,两条腿则很奇怪地反扭在了一起。眼镜也掉了,一只眼镜脚歪斜着挂在耳朵上。

那位“刀爷”好像很生气,在训斥跪着的手下,他的声音很大。

这种弱鸡子一样的读书人,能扛住你们的几拳几脚?现在好了,人没气了。那玉枕呢?三十万大洋呢?我找谁要去?

然后是“黄胡子”的声音。老大,算了,他女人和儿子还在呢,那女人绝对是知情人。再说杨家祖宅现在是我们住着的,挖地三尺也会找出来的。

这人怎么办?“刀爷”摸摸头,似乎很烦躁。

你们俩,把这人给我抬了,悄悄地往那江边去,吊树上。跟人说他自己想不开上吊死的。“黄胡子”指着跪着的两人说。

那就这样吧,“刀爷”举起一杯酒喝光,说,你们俩都给我记着,做事柔和点!在寻到玉枕之前,别又把那俩娘崽给我搞死了。

那两人忙不迭应了,起身解开父亲身上的绳子,一左一右,将父亲架了起来。父亲一动不动地随他们而去,头依旧歪垂着,两条腿软趴趴地,拖在地上,身子是弯的,像是一个大写的撇。我赶紧缩回稻草牛的阴影里。很快,土匪兵架着父亲越过稻草牛,沿着曲曲折折的走廊,从后门出去了。他们步子迈得大,冲着江边的方向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我从狗洞里又钻出来,跌跌撞撞地绕到祖宅后面,穿过一片长满荒草的坡地,也向着江岸边追赶而去。

我很害怕,爸爸,等等我,我要跟你一起回家。



03

夜色中的汨江就像一只巨大而冷酷的爬行动物,江面闪着银白的光。

我藏身于一个草堆后面,远远盯着江岸边那棵大柳树,树下那两个人正拿着一根绳子,他们要把父亲吊在树上。我看不清父亲的脸,他的脸朝向江面的方向,他的身子在树枝下晃悠,一点一点升高。

这是一个恐怖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我想。

从小我就喜欢爬树。我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我四岁才开始摸着墙走路,五岁才能叫姆妈,六岁才能喊爸爸,七岁我才学会笑,十岁的我身板看起来和七岁的孩子差不多。但是唯有爬树这一项,别的小孩都比不过我,包括很多大人也比不过。

我经常会爬到后院里的大树上,用两只胳膊抓住一根树枝,把自己的身子吊在树枝上晃来晃去,这是我最喜欢的游戏,父亲若是看到,总是会站在树下对着我张开双臂,他脸上紧张的神情让我更加得意。

乖崽,这样危险,快下来吧,爸爸接住你。

于是我就会踮着脚尖轻轻跳下来,轻轻跳进父亲的怀抱里,就像一片细小的树叶飘向了宽厚的土地。

这个晚上,一看到父亲吊在树上,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游戏开始了。我立刻想要跑过去,像之前父亲对我做的那样,朝父亲张开双臂,大声喊他。

爸爸,这样危险,快跳下来吧,我接住你!

可是那两个人还没有走,他们那么凶,他们还背着枪,我想起那头被活剥皮的水牛,想起那个被一枪毙命的老头,我的身子抖了起来,我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停住脚,缩回草堆后面,等着他们离开。

很长时间后,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其中一个开始说话了,他说,这人怎么这么不经打?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恶声恶气在抱怨。他奶奶的,我怎么晓得?

又说,大当家还让我们对那女人柔和点。不就是看上了那个白脸女人嘛,又想得财宝又想得女人!

于是前一个就说,你说得对,他就是两样都想要。若不是玉枕没到手,他巴不得这男人早断气。唉,说来说去就是我俩动的手,万一真有那什么……恶鬼什么的……

恶鬼?就算猫有九条命,我们已经将他吊到树上了,真是变成恶鬼他也回不来了,不会找上你我兄弟的。再说,我俩也只是替人受过而已。第二个声音说。

猫有九条命,这是我们汨江沿岸的一个传说。我们这里的人认为猫是不会彻底死去的,若谁家的猫死了埋在了土里,沾染了土气,它的魂魄就一定会回来,纠缠跟它有恩怨的人家。所以死猫一定要挂在树上,等到猫的魂魄回来,让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法作恶。

以前我跟着镇上的孩子们来江边玩水,总能够在沿江树上看到许许多多的死猫,它们在江风持续不断地吹拂下逐渐风干,变得干瘪细长,它们的眼睛也变成了两个大大的黑洞,冷冷盯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和行人。

但是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趴在草堆上,柔软干燥的草叶拥着我,像一个松软的被窝,让我越来越瞌睡,瞌睡模糊了我的神智,消融了我的恐惧。但是越瞌睡我就越要睁大眼睛,我一定要等到父亲从树上下来,我们一起回家。

在我睡意朦胧的时候,我远远地瞅见父亲的身子还在半空中晃悠、晃悠,忽然间他的脸就晃悠过来了,好清楚,就像在面前。

我看到父亲脸上全是血,好像是因为头上有个洞,血就从上往下流,流了一脸。透过血的缝隙,他看着我的目光又沉重又灼热,还有些无可奈何。也许因为脖子被绳子勒到,他的嘴巴咧开一个很奇怪的弧度,但仍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像往常一样跟我微笑。

崽啊,夜深了,快回去吧。

不,爸爸,我不回去,我要等你一起。

崽啊,爸爸不能回去了。要不,爸爸再跟你变个戏法吧?最后一个戏法……

好啊好啊,变什么戏法?

嗯,让爸爸想一想……爸爸给你变一支火焰吧。

我看到父亲开始变戏法了,很快父亲与吊着他的大柳树成为一体,它的枝叶变成了他的,它的躯干变成了他的,它的根系也变成了他的,于是大柳树变成了他,变成了我的父亲。

一阵风吹过,火星闪烁,父亲的树开始熊熊燃烧,每一片树叶都是一束暗红的火焰,尖锐而炽热,星星点点,最后汇成了一支参天的火炬,向上吞噬天空,向下燃烧江面。在我懵懂地看着它的时候,一束火焰飞向了我,将我从炽热中推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一天是我的生辰,这把火是父亲最后送我的生辰礼物。



04

我醒来的时候隐隐听到了窗外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

阎王殿里走一趟,百尺竿头又回魂……

那是杨家祖宅里的花鼓戏班子还在持续演出。

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我的母亲。她紧紧地抱住我,形容憔悴,痛哭失声。原来我已经昏迷了三天三夜。

母亲后来告诉我,我醒来之后睁开眼睛,眼睛是血红色的,到第二天那片红色才逐渐消退。醒来之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人们都告诉我,父亲不肯跟黑虎寨合作,在汨江岸边一棵大柳树上把自己吊死了,吊死之前还放了一把火,那把火把好大一截江岸烧得光秃秃的。

于是我试图回忆三天之前的事情。但一旦开始回忆,我的脑壳就会疼得要命。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头顶上好像插了一把刀子,这把刀子在阻止我回到三天之前的记忆,一旦回想,刀子就开始发烫,尖锐而炽热,刺痛我的脑壳。

我试图将它拔出来,可是怎么都拔不动。这把刀子让我彻夜不能眠,啼哭不止,只有当母亲整夜整夜地抱住我、安抚我,才能勉强入睡。

我无法告诉母亲任何事情,只能呢喃着,向母亲诉说脑袋上插了一把刀子的痛苦,可是面容憔悴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头顶,说我的脑袋上并没有刀子。

崽啊,我苦命的崽啊,你到底是怎么啦?她一开口就先流泪,让我不忍心再向她抱怨。

我试图向镇上其他人诉说脑袋上插了一把刀子的痛苦,可是其他所有人包括大人和小孩,也都说我的脑袋上并没有刀子。

他们只是感叹,杨家大概在杨家爷爷那一辈人的时候,就已经把家族里的福气用光了。现在杨家的当家男人也死了,杨家的小傻子在他爸死后变得更傻了,真是造孽啊。

我好像确实是更傻了。

之前我还能认识不少的人,自从昏迷醒来之后,镇上很多人我都不记得是谁了;我不仅不认得人了,连路也认不好了,经常走在镇子中央却不晓得怎么回家;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当别人开玩笑地问我,哎,傻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就会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都想不起来。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忘了,有些事情我好像还记得,大概这是一种选择性的忘记。

只是我不怎么愿意出门了。即使出门了,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人能看到我脑袋上的刀子,更没有人晓得我被刀子灼伤的痛苦,出门有什么用呢?

我只能每天坐在院子里发呆,直到我遇到了一个朋友。其实也不是什么朋友,只是一只狗而已。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茴皮。

茴皮是那个被土匪兵一枪毙命的老头养的狗。主家死后,它就从一只家养的狗变成了一只野生的狗,变成了丧家之犬。

那天我照例坐在院子门口的石墩子上发呆,母亲要出去揽活,现在不比从前,家里快没米下锅了。母亲出门前给了我一块红薯干。我小口小口地咬着红薯干,这是我半天的食粮,要小心吃,不能浪费。这个时候茴皮出现在了我身边,它眼神热切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像是见到了一位老朋友。

我犹豫了半天,将红薯干撕了一半下来,递到茴皮的嘴边。因为这半块红薯干,茴皮从一只野生的狗又变成了家养的了。而茴皮也正式成为了它的名字。茴皮这两个字,在我们汨镇,就是红薯干的意思。

茴皮能帮我认路,自从有了茴皮,我便不怕出门了。茴皮不仅能帮我认路,还能跟我聊天。每次当我问茴皮问题的时候,它若说是,便会叫一声;它若说不是,便会叫两声。这是茴皮与我沟通的方式。我有时候会问茴皮——茴皮茴皮,我头顶插了把刀子,其他人都看不到,就连我的姆妈也看不到,你能看到吗?茴皮就会汪地叫一声。

茴皮还具有另一项保留技能,它会捉老鼠。

不晓得一只狗是怎么学会捉老鼠的,捉老鼠本来应该是猫的技能。但在父亲死后,汨镇的猫就蹊跷地一只接一只地死去,死因未明的猫们都被挂在了江岸边未被烧掉的树上,等待着江面吹来的风把它们吹成干瘪的一条。

没有了猫,汨镇的老鼠就越来越多,它们不仅在镇上出没,它们还在荒郊野地成群出没。于是那么多的老鼠肉就便宜我和茴皮了,尽管人人嫌弃老鼠脏,但对于一个天天饿着肚子的傻子和一只狗来说,吃屎都有可能,吃点老鼠肉算什么呢?

因为茴皮的这项技能,我从一个缺脑子的落魄少爷,完整蜕变成了一个脏兮兮的浑小子。看到我笑嘻嘻提着几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当街而过,所有人都会大惊失色。天啦,傻子在抓老鼠!他们大声叫唤,好像我在做一件多么古怪的事。

母亲本来是不吃老鼠肉的,她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太太,有着隐藏在骨血深处的骄傲。可现在杨家就靠她一个妇道人家撑着,她若提前死了,她的傻儿子怎么办呢?她一定得撑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所以母亲也会跟着我一起吃老鼠肉。

开始的时候,每次吃完一口,母亲都要吐一次,但吐完了母亲还会继续吃,边吃边大颗大颗地流眼泪。后来,她已经能够心无芥蒂地把每一勺掺着老鼠肉的稀饭汤送进自己嘴巴里了。再到后来,母亲开始琢磨老鼠肉的各种做法。比方说用竹签串成一串,在灶火上烤熟,撒点盐粒吃;比方说熏干后拌上盐粒和剁辣椒,用坛子腌好了吃;比方说和咸菜拌在一起炒着吃;再不济,还可以做成肉干,又当零食又顶饿。

父亲死后,我们就是这样熬着的。



05

像往常一样,我和茴皮,一人一狗,在镇子的后山穿行。

茴皮!慢点,慢点,咦,这是什么?

茴皮在一棵正在腐烂的老树后面发现了一丛蘑菇,长得格外精致鲜嫩,闻起来有肉的香味。我追上茴皮的时候,它正伸长脑袋凑在那丛蘑菇上嗅来嗅去。

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很少见,我没吃过,但是茴皮冲动地直接咬了一小口,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嚼吧嚼吧咽下去了,粉白色的汁水顺着它的嘴角往下流。没过多久茴皮就兴奋了。

茴皮绕着树开始转圈圈,大张着嘴,不停地流着口水,又是蹦又是跳,又是用它的狗头去撞树,看起来很快乐,而且快乐得过了头的样子。

我花了两三个钟头的等待时间,茴皮才安静下来。看茴皮这个欢喜劲儿,我本来也要掰一点尝尝。但是狗和人还是不一样的,我还是决定先不吃。蘑菇这种生物不在我的了解范围之内,我要先问问母亲,于是我将那些蘑菇全部采下来装在了袋子里,然后抱着袋子穿过镇中心去找母亲,母亲在东街头干活。

在来了汨镇之后的第二十八天,黑虎寨的当家们突然决定,要在小镇入口处盖一座炮楼,以侦查南来北往的敌情,镇上不分男女,都要出工出力。这个时候的汨镇,街道上空荡荡的,大人们都被拉去东街头做工了。街道上只有一些土匪兵在走来走去,他们这几天好像也有什么大事情要做,因为杨家祖宅里进出的人更多了。

我对这群人很不喜欢。我已经忘记了镇上的所有人,自然也忘记了这一群外来侵犯者,但一看到这些人,我心里就会有强烈的憎恶和害怕,就好像我们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而且一看到他们,插在我头上的那把刀子就开始发热发烫,脑壳就隐隐地疼,好像风湿病人逢着了阴雨天。

路过祖宅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我被拦住了。

杨家的傻子,把袋子打开看看。拦着我的人说,这人肩上背着一把鸟枪——我发现土匪兵的武器五花八门的,并不统一,用鸟枪的都是级别低的土匪兵,还有用梭镖、红缨枪、木棒之类的,那级别就更低了。

我当然不愿意打开,我把袋子小心翼翼抱在胸前,后退了一步,但我小心翼翼的样子,愈发引起了他的好奇。

打开!他的声音大了起来,吸引了他同伙们的注意,他们三三两两走了过来,身上都背着武器。

我不!我壮着胆子拒绝,继续后退。

跟在我后面的茴皮警觉地冲到了我的前面,竖起尾巴,冲着那人狂吠。

再叫,再叫就捉住剥了你的狗皮!那人斜了我一眼,恶狠狠地威胁茴皮。

他们人多,我害怕茴皮被他们捉住,于是交出了袋子。他们翻出了我的蘑菇。我听到旁边有人在小声嘀咕。他说,嘿呀,蛮新鲜,炖大肉片最好,补肾壮阳。

这几个土匪兵听了,喜笑颜开,他们驱赶我和茴皮,然后把我的蘑菇袋子拿走了。

我空着手去见了母亲,在炮楼工地上,听到了镇民们私下的传言。原来这阵子黑虎寨的土匪们确实在忙大事情,他们要与其他土匪队伍搞合并,合并对象来自汨镇以南百里外,小青山,青狼堡。

这两支队伍一南一北,原本的发展理念是不一致的,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有枪有炮的太多了,各种武装力量迭出,日本人也已经打到了省城,就算是原本各自为政的土匪们,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也要抱团取暖。经过多轮磋商,黑虎寨和青狼堡两方人马达成了共识,求同而存异,组建成一支大队伍,名字也取好了,就叫虎狼团,号称“天下第一团,各方都给钱”。汨镇因为得利的地理位置,将成为虎狼团重要的发展据点。

于是杨家祖宅门口也贴上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天地开辟以来兄弟永合,下联是:风云会合之际忠义长存。据说这对联是黑虎寨大当家从晚清第一帮派“洪门”里学过来的,是黑虎寨兄弟们的志向所在。他们还找专门的工匠画了一幅画,画面上一左一右分别是一只虎头和一只狼头,中间是两把交叉的剑。

为了庆祝双方合作,黑虎寨和青狼堡两方还决定在杨家祖宅开山堂举办盟誓仪式,时间就定在今夜。

不要问我一个傻子怎么晓得这么多,傻子虽然反应慢不说话,但傻子有眼睛有耳朵,会四面探看、八方打听。



06

我趴在祖宅墙头上,看着那幅绘着虎头和狼头的画高高支了起来,十二张桌子两两拼了起来,桌子前面香坛也设置好了,院子里一派整齐严肃的气氛。我曾经看到过的那堆肉票不见了,我想他们也许已经死了,也许被放走了,也许被转移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吧。而那些地位不高拿着杂七杂八武器的土匪兵们,也退出了这个院子,因为只有头面人物和骨干力量才有资格参加这个盟誓的仪式。

很快黑虎寨和青狼堡各自的当家人和下面的精锐们就站成了两排,他们在香坛边焚香揖拜,喝鸡血酒,表示两方立誓结盟、兄弟同心、永不更改。

盟誓之后就是继续听戏,以及聚餐。桌子上摆着用白铁皮盆子装着的大盘菜,最中间的那一盆是炖煮的大块猪肉,肉块堆叠得像小山,散发着香喷喷的热气,与那些肉块子共煮的,正是我的蘑菇。

那些蘑菇在肉汤的浸泡下,每一棵的形状仍然保持了原来的饱满,甚至因为吃饱了汤汁,它们显出了几分晶莹剔透,比刚采摘时更诱人。

我趴在墙头不显眼的位置愤怒地咽着口水,吃的欲望和愤怒驱散了恐怖,很快我就跳下墙,走到了祖宅的前门口,带着茴皮径直往里走。

我理所当然地想,那是我采的蘑菇,如果我现在蹭进去,说不定他们能分一点点给我和茴皮尝一尝。

可是门口两个站岗的土匪兵拦住了我,他们腰上各自斜挎了一把明晃晃的王八盒子枪。

傻子,走开点!他们说。

你们拿了我的蘑菇,那是我的蘑菇,要给我吃一点的!我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们,但是因为那两把王八盒子枪,我被肉食的香气冲昏的头脑还存有一丝清明,于是说出的话就有些底气不足。

茴皮没听出来,它也被那浓烈的肉香诱惑住了,想吃,就不停地叫,汪汪汪!汪汪汪!

嘿,这小傻子胆子还不小啊,进了老虎嘴巴的,居然还想要讨回去。一个站岗的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赶紧滚,小心我毙了你,小兔崽子!连我都没得资格吃,你还想分杯羹?另一个站岗的随手从门边上操了根梭镖横了过来,梭镖的杆子毫不留情地打在我的小腿上,他没有掏他的王八盒子,而是用梭镖赶我,看来并没有毙了我的意思。

我的小腿吃了一棍,有点痛,于是用更大的声音喊叫。还我蘑菇!你们还我蘑菇!我在喊叫的时候还不忘往祖宅门里偷看。

祖宅的大门是敞开的,院子里的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土匪头目们都已就坐,正在推杯让盏,语声喧哗,没有人注意到大门外有个小傻子在闹情绪。我偷眼瞧着那群人,有两个人在那群人里比较显眼。

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金鱼眼,眼下一颗黑色的痦子。他身着一件对襟赭色绸袍子,系着腰带,袍子的一角下摆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他腰上一左一右别着两把枪。

一看到这两把枪,我就晓得这是谁了。汨镇关于这个人已经有了不少详细的描述和传说。这人会使双枪,一把勃朗宁,一把镜面匣子枪,都是好枪;另外他还会使飞刀,三把飞刀百发百中,只在关键时刻使用,所以他有个外号叫做“夺命三刀”。他就是黑虎寨的大当家,也被大家称为“刀爷”。此时“刀爷”正与一个满脸胡子的土匪头目相谈甚欢,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样子,

“刀爷”旁边有一个瘦子,嘴巴上边一圈亮晶晶的小胡子很惹人注目,他头戴着一顶黑色呢礼帽,身穿一件对襟土黄绸袍子,左胸上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怀表,他的腰上也别着一把镜面匣子枪。

与“刀爷”形影不离,又长了一圈标志性的小胡子的,还能是谁呢?这个瘦子一定就是黑虎寨的二当家,人称“黄胡子”的。此时他一只脚落地,另一只脚放在一张椅子上,正边喝酒边与旁边的人说笑。

我远远看着这两个人,一直听镇上的大人传言,但见到真人还是第一次。

但再看看,说第一次见到好像也不对,我莫名觉得我是见过这两个人的。

我开始回忆,想搞清楚记忆里到底有没有这两个人。但不幸的是,我是一个傻子,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很多空白,尤其是近期的记忆里。更不幸的是,一思考这个问题,我的脑壳又开始疼了起来。那把插在我头顶的刀子又发烫了,一些光怪陆离的、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画面在一闪一闪——燃烧的树,燃烧的火焰,燃烧的江面和天空,一片漫无边际的暗色的红。

啊!痛、痛、脑壳痛!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叫唤,茴皮着急地用它的鼻子蹭我的脸和脑袋,想安抚我,但是毫无用处。

几个过路的土匪兵在笑嘻嘻地看着我,指指点点。

这个就是杨家的那个傻崽咯,杨家那么有钱,可惜只剩了这么个傻瓜蛋子。他说。我们大当家法外开恩,留他了一条命。他那个娘,我们大当家看上了。但大当家也说了,那种曾经当过大家闺秀的女人,性子和普通女人不一样,不能强娶。来日方长,我们大当家是个文明人。

说话的人语气中有羡慕又有调侃,他说,万贯家财白给了我们黑虎寨,女人将来也要白给我们黑虎寨,这傻瓜蛋子以后大约也是我们黑虎寨的兄弟呢!

两人猥琐地笑了起来。

我抱着头坐在地上,越过这几个土匪兵的身影,盯着院子里面的戏台子。

他们在唱阴司审案的戏,五六个人在戏台上来来去去,判官、小鬼、牛头、马面,还有一个正襟危坐的,应该是阎王爷。每一个角色的脸上都戴着一个涂得花花绿绿的油彩面具,正中央的阎王爷表情尤其生动,一张硕大的怒目圆睁的黑金大脸犹如矗立在半空中。而正在唱的是判官,声音忽而低沉、忽而高亢,如一面大锣在响,又似洪钟轰鸣——

只听得,声声喊索命,

抬头见,宝殿阴森森;

牛头马面两边站,

五殿阎罗坐当中;

判官手持生死簿,

小鬼持叉叉活人;

阎王要你三更死,

谁能留得到天明。

——好!好!好!院子中的喝彩声一阵阵传来。

我努力把刚才看到的那些人都记在了心里,然后带着茴皮回家了。



07

等到很晚的时候,我都睡着了,镇子里突然闹了起来。

砰!有打枪的声音,一声之后,接着是很多声。枪声将黑夜撕裂成一片片。

有人在大喊,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又有人喊,死人啦!死人啦!

马嘶人叫,好像是从祖宅的方向传来的。

茴皮被喊叫惊到,跟着在外面汪汪乱叫。

母亲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肩膀,不让我动,更不让我出去看热闹。我睁着眼睛,对祖宅方向的混乱场面产生无限想象。

喧嚣声自凌晨方止,这一夜汨镇无人入睡。

等到窗子外面露出第一丝天光,母亲的手才稍微松开,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套上鞋子,像一支箭一样从屋子里射了出去。看到我出来,茴皮也从廊下一跃而起,跟着我跑了出去。

杨家祖宅外面已经有了两拨人。一拨是残余的土匪兵,背着五花八门的武器,显然属于级别较低的土匪,他们约摸是想要封锁现场,在祖宅门口堵着,又像是在商量解决问题的章程,却因群龙无首而显得毫无章法。另外一拨人,是镇子里胆子比较大、听到动静过来看热闹的人,跟我一样,但也只敢远远地站着,探头探脑,低声议论。

有几户住得近的,头天晚上壮着胆子趴在自家墙头看了一些动静,正在描述他们的所见所闻。

聚餐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桌子上酒肉堆成山,吃到很晚都没散席,划拳喝酒看戏,一团和气。他们说。到了半夜的时候,不唱戏了,不知怎的,也没人睡,说话声越来越大,比唱戏的还吵。一帮人说要这样,另一帮人说要那样,像疯子一样怪叫怪喊,甚至以头撞墙,撞得血淋淋的,那叫声让人瘆得慌。

恶鬼附身了吧。那人心有余悸地说。

酒喝多了发疯了吧。另一人猜测。

刚结盟就搞火并,一点诚意都没有。又有一人在议论。

我带着茴皮笑嘻嘻地绕着围墙走,若无其事地四处逡巡,没人来注意我,因为我就是个傻子。但我这个傻子对自家的房子实在是太熟悉了,连它有几个狗洞我都清清楚楚。很快我就钻进了一个狗洞。

当我从狗洞那头钻出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对着我,那是一双只有稻草填充物而没有瞳仁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在死亡之前曾充满了清澈的泪水和对生命的眷念,但现在这双眼睛却无比空洞,唯有眼睛前方那张干瘪的大嘴上挂着一丝懵懂又诡异的笑容。我伸出一只巴掌,轻轻将这个横挡在狗洞前面的庞然大物推到了一侧,扶起,从前它的身体庞大而沉重,现在依然庞大,却那么轻盈。

我藏身在稻草牛后面,四处张望,发现院子里面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空无一人,不,是空无一个活物,除了我和我身后跟着的茴皮。那些低级的土匪兵们不让别人进来,他们自己却也不敢进来察看,怂得很。

戏台子侧柱上挂着的汽灯已经掉落下来,因为掺了灯油而未曾凝固的鲜血正沿着戏台子往下滴落,三面围的大红缎子半边垂下来,缎子下面伸出一条死人的腿,死人腿搭在一个鬼面具上,不细看还以为是舞台上的一个人偶道具。戏台下更是一片狼藉。桌子凳子打翻一地,空酒坛子滚落一地,到处是呕吐物和血迹。酒的气味和血的气味以及呕吐物的气味充斥了这个空间,死人横七竖八地躺着。

我站在戏台子下面,一个一个看过去。在看到这些死人形状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

靠近走廊的地方,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肚子上开了一个大洞,血糊了半身,露出一小截肠子,这人的右胳膊仍然举着,保持了一个举枪的姿势,这应该是青狼堡的头面人物,头天晚上土匪聚餐的时候,他坐在黑虎寨大当家的旁边;这人旁边又有一人,仰面躺着,叉开四肢,一把大刀斜插进他的胸腔,他的头垂到排水沟里,脑壳像滚落在地上的酒坛子一样碎开了;而拿着那把大刀的人,我记得他的脸,他曾经和另一个土匪兵在那里评论我的母亲,现在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左胸上立着一把飞刀,正中心脏的位置,这把飞刀看着像是黑虎寨大当家的飞刀。这几个人的身边还有其他几具尸体,但是面孔都很生。

而院子的另一边,也横七竖八地躺着了一批人。他们当中有那个斜眼的土匪,也有那个剥牛皮的红头巾。当然,黑虎寨的两位当家也躺在了这里。

我首先看到的是“黄胡子”。头天晚上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他那一圈亮晶晶的小胡子。“黄胡子”的黑呢礼帽不见了,头顶上砸了一个大洞,于是血都顺着脑袋往下流淌。他的两条腿也摆了一个奇怪的姿势,软趴趴的,一根尖锐的、不整齐的骨头从裤筒里刺了出来,不晓得是被人扭断的还是摔的。

而黄胡子背后的那个,身材明显比一般人要高大壮实很多,金鱼眼,左眼下有一个黑色的痦子,正是黑虎寨的大当家“刀爷”。聚餐的时候,这人就在院子里大马金刀地坐着,与那个满脸胡子的人相谈甚欢。

“刀爷”的脸色青紫,双目圆睁,眼珠子似乎要突出眼眶而去,他的嘴巴也极力大张着,舌头伸了出来,像一条脱离了水面的鱼在拼死挣扎。一条蓝色的粗布腰带紧紧勒在他的脖子上,勒他的人被他压在了身体下面,看不到脸。他那三把只在关键时刻使用的飞刀有两把已经深深扎入了身下那具身体,但看起来这并没有让对方松手;他的两只手仍紧紧握着枪,但显然这两把枪也没能让他逃脱死亡的厄运。他的胸腹亦有多个枪洞。

当我凑近这两个人的时候,我头顶上的刀子又发起烫来,一片血色在意识中一闪,一株燃烧的粗壮柳树在血色中出现,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竟然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欢喜。

有大群黑色的乌鸦从天空飞下来,盘旋着,兴奋不已地憩落到了这个院子,开始叮啄满地的食物。

这是个诡异的战场,祖宅的大门并没有锁死,祖宅院子的围墙也并非高不可攀,却没有人从这个未曾封闭的空间里退却,就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操控了他们的意识,一心要死战到底。

难道真像他们说的,酒喝多了?恶鬼附身?

我不准备再看下去了,这里尸横遍地,但都死得其所。我看着他们的尸体,好像终于看到了尘埃落定。



尾声

当我从杨家祖宅出来的那一刻,叮的一声,头顶的那把刀已经松松地坠落下来。

我拾刀在手,才发现原来它不是一把刀,它是一束火焰,准确地说,是一枚燃烧的狭长树叶,叶缘尖锐,叶心炽热。现在这束火焰正在熄灭,变成了一道光,或者一缕风,然后消散了。

我的脑壳不会再疼了,我摸了摸头,一身轻松。

一个镇上的大人路过,喊我:

傻子,快回家去,你娘佬子在喊你吃早饭呢!

我不叫傻子,我叫杨大智。我挺起胸脯说,然后撒开手跑起来往家去。

汪!茴皮叫了一声,追了上来。

晨光下的杨家祖宅看起来一派庄严淡定,并没有因为一夜混战和遍地狼藉而灭损一丝风采,不愧是汨镇第一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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