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好久没回家了？这是和一个学长聊天时偶然提起的话题。
好久？我沉默着，偷偷掰着手指算了一下，是啊，我真的好久没有回过家了。久到过了一个秋冬，又一个春夏，直到秋天的落叶浮在冬日的冰面，春季的花苞终于在夏阳下盛开时，我才发觉，我已经在异乡度过了一整个四季。
游子他乡，伶仃寂寞，我找了太多不归乡的理由。
去年的九月，我还记得那个装褥子的大包裹，粉红色的条纹袋仿佛是个乖巧的娃娃，在老父亲的蓝色坎肩上稳稳的坐着。我拉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将自己塞进大学的校门，从乡村来到城市，从熟悉走进陌生，从一片光阴躲进另一片光阴。
人是会隐藏自己的孤独的，我看着路旁整齐的路灯，怎么也数不出哪一盏属于我。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道旁的梧桐树下，任阳光大团大片的砸在身上，我瞪大了双眼，高昂着头，也没有回头对父亲那佝偻的身影说一声再见。
我这时才明白过来，离开了家乡的小城，我就被埋进了清冷的天空，这里的天空蓝的清透，云朵一层层叠着低到人的头顶，伸出手去触摸时才发现其实它一戳就破。
前几天，表妹打电话过来，兴奋的向我分享她的未来，即将成为大学生的小姑娘总是对一切都充满着欣喜和向往。听着话筒里涉山涉水而来的声音，感受到一股抑制不住的幸福感从她的嗓子眼跳出来，跑进我的耳朵，如撒欢的骏马，奔腾嘶嚣。
姐，我马上要解放了。
多好啊，我笑着点头，迎合着她的雀跃，一年前，我也是这样坐在家里的凳子上展望未来的。
还有几天，她将小心翼翼的踏上第一座通向自由的独木桥，她们和他们伸着双手，拥抱对岸，感受着空气里满满的桂花香。
加油，早日独立。我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自己嘴巴里蹦出来，虽然很慢，却清脆可闻，掷地有声。
其实，骨子里的我是最不愿意独立的一个人，我每一句兴奋的话语都隐藏着落寞的哀愁。可是我得告诉她，时光总会给人希望，漂泊是独立的第一课。
恋家的我怎么会爱上漂泊，异乡又怎么比得上故乡？游子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我却快要忘了故乡月的模样，月色星河，到底是如何绘出夜的风景呢？
现在的人们拼了命地往外跑，火车，汽车，飞机，轮船，不知疲倦的交通工具带着游子逃离将他们生养的地方，踏入中华神州的万水千山。他们奔波的身影越来越小，别离的小道越来越拥挤，人们抱成一团，谁也不愿掉队。没有人回头望一眼喧扰的车站，只是将手轻轻地挥过头顶，无声地再见。人们装成真正的游子，另一只手默默揩去泪水，不敢回顾告别的人群。
老人躲在人群里抹泪，挪着步子离开这块充满离别的土地，轻轻地讲：过一天，少一天咯。这句话很轻，更像是讲给自己听。
是啊，她们老了，我们还在用加法计算生命时，他们的日子已经变成减法了。他们开始找寻诞生的土地，拄着拐杖摸索着几十年前的历史，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可能以句号结束。
老人开始不断的摩挲儿孙的头发，慈祥的笑容上一不小心便淌出泪水，簌簌落在儿孙脸上，溅开一朵朵杜鹃花。他们开始悄悄地测量土地，脑中规划着自己最后一张睡床的模样。
熟悉的土地还是一样的尘气斐然，一跺脚便能荡起一层风沙，它灌进我的鼻孔，浓重的时光混着尘土呛得我直打嗝。
人在异乡为异客，而我们似乎是该回家了。
我站在车站等着，一辆车老远便开了灯，透过手掌的缝隙我咧着嘴大笑，车上的男司机按着喇叭响个不停，兴冲冲地朝我跑来，活像个没长大的小屁孩。
餐桌上会摆着我最爱吃的红烧茄子，粥碗里藏着一大勺甜掉牙的白砂糖，而我坐在电视机旁，搂着妈妈不再光滑的肩膀痴痴的笑。
床上早早地铺上裹满了阳光的被褥，最可爱的大熊仔一直躺在被窝里等着，我兴奋扑上去，暖洋洋的气味罩着我全身，我恨不得马上躺下去做美梦。
白天走街串巷，街上的人纷纷打招呼，什么时候回来的？好久没回来了吧？
好久没回来了。我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声音低沉地落了地，闷闷的堆成一个个小山丘，整整齐齐地摆着，却一碰就散。
中午扶着祖母小心的迈过门槛，祖母老了，红木拐杖都有些拎不动了，手脚微微颤抖着，面对五公分高的门槛，我一跃而过，她却迈得好艰难。
我突然觉得心里闷闷的。
家乡还是老样子，月是当年月，风是旧时风。大理石碑还站在柳树背后，门楼还是立在桥边，大红灯笼高高挂，晚上依旧红光满地。河水还是清冽冽的往低处流，鱼儿跃龙门般争相往我身上扑。我看着这些物景真的好欢喜，多么庆幸，我以为时光老人什么都没带走，最深的记忆中还是亭台楼阁，烟雨迷蒙的故乡。
可是祖母老了，她给我扎了最后一个风筝，风筝骨认真的编了好几圈，我再也不舍得轻易地把它挂到树枝上了。母亲的手掌像是蜕了一层皮，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为我缝着衣裳。父亲走路不再雄赳赳气昂昂，他佝偻着，越来越低，像冬季被雪压低的树干。
我看着这些却无能为力。
外出打工奔波的人一茬接一茬的回家，他们说想家了。一晃几年过去，孙子走时还是个懵懂的少年，现在胡子茬些许冒出头来。儿子在外几年竟然长出几根白发，这才知道外面的钱比家里辛苦难挣得多。
他们都知道回家了，围在一起谈天说地，笑声大得要震起门外的一湖涟漪，我看见一只只家雀扑棱棱地落在院落里的树上，枝头密密麻麻，雀舌叽叽喳喳。
你有多久没回家了？不要等到春去秋来，花开又败，既然乡梦不曾休，那么就让我们裹挟着乡愁，在故乡慰藉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