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21 冬至之念~谢桂花

【这是写于2006年冬至的文章，一直觉得这是我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

原来桂花是开两次的。

离开上海去德国的时候，第二次闻到了桂花香。第一次是刚找到工作的时候，每天清晨上班，一打开房门就忍不住说，真香啊。浓郁而清澈的桂花香，整个小院都有桂花树种着，于是我就想起了我的奶奶。

我一出生大概就是奶奶陪着我了。我妈肚子疼的那天，奶奶还在大伯家带孩子，一听说我妈进医院了，立刻开始收拾包袱，虽然之前家庭里讨论过，如果我出生了，奶奶就过来带我，但是大妈还是很惊讶的说了一句：您还真去阿？

就这样，当天下午，奶奶就搬过来了。我既没在出生的时候给我妈找麻烦，也没在后来给她添麻烦，倒是她没事总找我碴，因为在我最烦人的时候，都是奶奶在带我的。

断奶的时候，我妈采取了不见面策略，出门玩了几天，那些日子直接就把我奶奶苦坏了。我是吃什么吐什么，奶奶就一遍一遍的再喂我。没有帮手，我爸在部队，每周才回来一次，爷爷，老早就不在了。

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奶奶要去屋外水池边淘米，我不能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缠着她，就不停的让她快点快点。奶奶的小脚一拐一拐的急匆匆的走回来时，滑跌到了。这是我长大后回忆起来的事情中最后悔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

我仔细观察过奶奶的小脚，她裹脚的时候正遇上清政府被推翻，到处一片革命声，她的哥哥也就不顾他们妈妈的反对，给她扯了裹脚布。所以奶奶的脚只损坏到几个脚趾，脚面还没有变形。奶奶剪指甲是个很费时的大工程，要用尖尖的刀子挖。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得以长时间的观察的。

我一直是和奶奶睡觉的。有时候她会跟我讲些她年轻时候的故事。奶奶生孩子的时候，她的婆婆送鱼汤给她喝，由于年代久远，不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外婆还是爷爷的妈妈。送鱼汤的路上要过一座桥，这个桥只有两片木板搭成，刮风下雨的时候就摇摇欲坠。快80的奶奶的婆婆用一根铁丝把鱼汤吊在脖子上，然后伏下身来，手脚并用，慢慢地爬过那座桥。有时候遇见好心人，会把她背过去。每次听这个故事，我脑子里出现的都是奶奶吊着鱼汤爬过桥的样子，没有别的老太太的形象。现在回忆这个故事，我更多想的是当时奶奶的表情，她好像是看着窗外回忆着什么。

长大后，我曾经跟爸爸说过这个故事，爸爸说他不知道。也许那时候生活困难，奶奶根本顾不上回忆什么，带我的时候，怎么说生活也好了很多，人上了年纪，也会开始回忆回忆了吧。

我小时候不听话，经常挨揍，我妈打我也打得厉害，奶奶当然总是互着我的。她说过一句经典的话：生一个小孩你就这样打，多生几个你还得雇人来打咯。

没上学的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在阳台上看爸爸去上班，我上学后，奶奶在阳台上看我上学，看爸爸上班。

我10岁的时候，老家的叔叔一定要奶奶回去住，那时候爷爷的坟翻修了，照老规矩，墓碑上也刻了奶奶的名字，不过是红字的，奶奶娘家姓谢，所以刻的是屠谢氏。奶奶回去了，其实那时候，叔叔的孩子也大了，不是需要人帮助的时候。

翌年后，奶奶回来了，我欢天喜地。大人脸色阴沉。多年以后我才知道， 奶奶是在那边受了婶婶的气了，才回来的。更具体的事情，我竟然是在前两年婶婶去世后才知道的。婶婶算是死于非命，在游玩的时候，游艇翻了，全船的游客只死了一个。于是，亲戚们说，那是报应啊，当时她对奶奶不好，大家都是知道的。妈妈说，那年奶奶回来后，神情变得很不自然，都不太敢做饭做菜了。总是小心翼翼，畏畏缩缩的。 以前奶奶买菜做饭，烧什么吃什么，我妈没觉得有什么，奶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总是要问一下我妈要吃什么，我妈根本对菜场没概念，让她决定实在是难为了她了。

再一年，奶奶就病逝了。前后只有一个星期。记得有一天，奶奶突然给了我一大把硬币，说她也用不上，我就觉得很诧异，以前要点买冰棒的钱都不容易，这次怎么就给了这么多呢。这些钱，后来我用纱布包了起来存放了很久很久，舍不得用。没过两天，奶奶又给我一张5块钱的纸币，我又吃一惊，要知道，过年的压岁钱也不过就1块，2块啊。总之，我不认为那两天她拉肚子就是天塌下来了。

刚上小学，学习写名字的时候，我问奶奶她叫什么名字，奶奶说她叫桂花，就是开在外面，到了秋天很香很香的那种花，因为她是在秋天出生的，出生的时候，漫天桂花香。

我说，哦，谢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