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之小者,残花败柳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残花败柳。

我的第一件冷兵器是我家屋后的红杉枝,用镰刀齐根砍下一枝,削去多余的枝杈,再削成扁平刀刃形状,便自认为那是倚天剑了。春暖冰消,体内的荷尔蒙伴随着侠瘾在脑海和体内湍流,那些田地里的油菜花和河岸的垂柳就成了我的假想敌。只见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在后背插上两根剑,脸上满是血海深仇的样子,迈着六亲不认装逼到极致的步伐,走向了灿烂的油菜花地,他挥出一根剑来,还没完全开放的花骨朵簌簌地落下,嫩绿色的汁液沾湿了剑刃,扑扑的花粉在空气中消散,还未发育的小男孩,体验到手抠前列腺般直接强烈的快感,他远远望着漫无边际的油菜花,仿佛这世上还有数不清的公道需要他主持。

这个男孩无疑就是我,这种变态的心理状态大概来自于武侠无声的滋润。这种快感愈演愈烈,伴随着电视荧屏上的刀光剑影逐步升级,在面对油菜花和垂柳的实操演练中,逐渐摸清了一种逻辑,皮勒·鲍第欧一针见血指出的“容易和明显的美学快感逻辑”,一种饥渴地追求着崇高,爱情,自尊,忠诚,自我牺牲,悲剧感。

金庸在接受采访时说,他自幼喜欢惊险的故事,希望人的一生要去做些想做的事。昆德拉将人生意义的追求视作“刻奇”,我们总要赋予生活以饱满的价值意义,就像油菜花和我无冤无仇,我偏要赋予它奸夫淫妇的角色,欲除之而后快。我们对于武侠片的痴迷和眷恋,恰恰又反映了我们在赋予生活以价值上的失败。加缪说,当代的艺术家是在一条山脊线上行进,这是一条冒险的路,在它的两边,一边是无聊的深渊,一边是宣传的深渊。一种要求全面拒绝现时,一种声称抛弃一切非现时的东西。面对婚姻制度这个落后的产物,现实里大家尴尬至极,长期抬头不见低头见,心理上的倦怠和生理上的麻木成了难言之隐,武侠片此时精准“投食”,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杨过和小龙女的爱情在我心中的分量不低于白素贞和许仙的爱情,但一想到小说里未曾解答的疑问,便不堪设想,不忍深思,比如,杨过断了右手那么多年,是怎么解决个人问题的,小龙女会做饭吗?在不需操心油盐酱醋茶的年纪,自然不会想到这些。时至今日,恍然大悟,武侠本来是成年人的童话,那里仿佛一切都可以叫外卖。

对于我残害油菜花的行为,父母至多给我定义为一个字“皮”,但是在放学路上,残害别人家的油菜花,那后果就严重了。受害方找到了学校,学校又通知到了我家里,要不是我的父亲是老师,说了几句好话,这事大概是要严肃处理了。细细想来,我当初残害油菜花的心理动机十分模糊幼稚,说不上侠之上者仗义行侠、除暴安良,也说不上侠之中者为报家仇、浪迹天涯,更说不上侠之下者纯粹只为争个天下武功第一,视生命如草芥。

《笑傲江湖》中的魔教教主任我行有一句名言:老夫一生杀人如麻,快意恩仇。那些大魔头们视杀人为家常便饭,看哪个不顺眼就可以拎来宰掉,甚至可以拿活人的脑袋,炼“九阴白骨爪”。那些身负“血海深仇”之人,学艺寻仇,餐风露宿,忍辱负重,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便是为求手刃仇敌那一刻的快感。于是乎,如果仇敌已为他人所杀,寻仇之人会茫然若失、痛心疾首。剩下来的杀人,便是名门正派之侠客,为驱除邪恶、执掌正义,正大光明之替天行道了。这不仅可“快”一己之心,还可大“快”人心。鲁迅曾讲过,中国人有两类:一类是作示众的材料,一类是看客。看人杀头,乃成国人的一大乐趣。一刀下去,血花纷飞,刺激,过瘾,乃至当阿Q被枪毙,“看客”们竟不满足,“以为枪毙并无杀头这般好看”。中国的武侠小说,则具有一种非人道倾向。在惩恶的幌子下,千刀万剐,杀个痛快,嗜血欲望获得变相的满足。更何况,他们杀的远非个个都是十恶不赦的奸贼。而读者,在武侠小说的“杀人如麻,快意恩仇”里,大约也获得了一种极大的满足。这或许是武侠小说得以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也是我忍不住还是要去削油菜花的原因。

我最为惊心动魄的“看客”经历发生在初三,目睹了一个个子很矮的小学同学与大高个的打架。他们是何起因已经无从考证,可能是高个子偷用了他的暖水瓶,也可能是在公用水池里把牙膏沫吐到了我同学身上,还可能是夺走了他心爱的女友,不管如何,大概是高个子侵害了他的道义,结下了仇恨。我亲眼见到这样的一幕:大高个站在宿舍门口向我同学挑衅,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我同学像是一头埋着屁股准备出击的豹子,蓄满了能量,他的眼睛里胀满了仇恨和决绝,在大家的围观和喝彩下,大高个还没反应过来,我的同学已经冲了上去,抱着他的头,双腿夹紧他的脖子,用他秤砣一般的拳头,对着高个的眼眶猛砸,只见他哇哇乱叫,惨痛地倒下了。我的同学心狠手辣还没有到此结束,从他头上跳下来后,又抬起他有力的右腿,猛踢对手的裤裆,两颗睾丸经受着前所未有的摧残。于是我们看到了滑稽的现象,大高个一会儿左手捂眼睛,右手捂蛋,一会儿右手捂眼睛,左手捂蛋,左右手切换着慢动作,唱着青春的挽歌。而我的同学,抹掉嘴角磕碰流下的血,吐了一口包裹着血丝的唾沫,掀了一下小外套的后摆,在众人惊羡且崇拜的目送中消失在夜色中,扬长而去。大高个的狐朋狗友也个个噤若寒蝉,愣在那里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此事过去多年,却在我心里留有一丝瑕疵,要是当初我的同学没有乘人之危,对高个的睾丸进行攻击的话,我要对他竖起坚挺的大拇指,以弱敌强,的确有勇气又有实力。但是在对方已经处于劣势,还要变本加厉地攻击极易造成毁灭性伤害的睾丸,这就让我唏嘘不已了。侠字和氓字,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正如鲁迅在《流氓的变迁》中所描述的,开始是侠,后来变为“盗”,再后来则变为流氓。

在出现金庸之前,武侠完全是一个虚幻的产物,是对一个从历史上失踪的群体的纪念和想象,是民间社会和文人在几千年的专制下聊以自慰的一种寄托。陈平原教授以“千古文人侠客梦”概之,实得其精髓。武侠文化和文学,就是把这个梦不停地续编下去。而中国武侠文化中的角色,却总是处在现实社会和“江湖”的夹缝中间,颇能表现整个文化在幻想和现实,归顺和逃避,忠诚和反叛之间游移的尴尬。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一句一方面暗示出古人心目中对“江湖”的概念:一个遥远的放逐之地,另一方面,这句话也很能反映一种分裂状态,身处之地和心忧之处总不在一起。然而,侠文化还是一代代地存在和传承,因为其中多多少少寄托了一种超越正统体制、天马行空的梦想,所谓的“退隐江湖”。文人进而为侠客设计了一个虚幻的江湖世界,任他们在里面天翻地覆。

金庸从旧武侠的单纯侠义精神和道德理想偏离出去,深入江湖内部,在“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中化解了现实中的诸多尴尬。金庸的作品全部完成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后期至七十年代初期,和大陆的红色经典几乎是同步完成的,只是我们接受金庸作品的时间表相对滞后而已。关于《天龙八部》这部作品的引申,在此不便多言。

金庸通过作品表达了他对暴力美学的理解。在他的作品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篇幅带有武术的炫技色彩。这些描写常常令人拍案叫绝:“……欧阳克将已收起的筷子接过,随手一撒,二十只筷子同时飞出,插入雪地,整整齐齐的排成四个梅花形。将筷子掷出,插入雪中,便小小孩童也会,自然不难,但一手撒出二十只筷子而布成如此整齐的图形,其中功力深妙之处,郭靖与完颜康、侯通海还不了然,王处一与沙通天等人都暗暗惊佩,齐声喝彩。”

读到此处,不得不想起那些被我削掉了头的油菜,五六朵花同时落下,刚刚还在阳光下搔首弄姿的荡妇,瞬间落入泥土。我的母亲教导我,这些油菜花被削去后,就结不出油菜籽,就榨不出油,炒不出地道的农家小炒肉,我的心才有了颤抖,对自以为的侠道行为进行了反思,那些我定义的准则是否禁得起推敲。我陷入了困境,就像郭靖陷入了困境,但幸好他有成吉思汗给他做思想工作,大汗说:“你心念赵宋,有何好处?你曾跟我说过岳飞之事,他如此尽忠报国,到头来仍然处死。你为我平了赵宋,我今日当着众人之前,答应封你为宋王,让你统御南朝江山。你是南朝人,做南朝的大王,好好对待南朝人,并非叛国,背弃自己的宗族。”

而黄药师则进一步拨开了迷雾,他这样说:“黄老邪生平最恨的是虚伪的礼法,最恶的是伪圣假贤,这些都是欺骗愚夫愚妇的东西,天下人世世代代入其彀中,懵然不觉,当真可怜亦复可笑!我黄药师偏不信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礼教,人人说我是邪魔外道,哼!我这邪魔外道,比那些满嘴仁义道德、行事男盗女娼的混蛋,害死的人只怕还少几个呢!”

当儒家强调的“忠义”陷入家族中心主义和大汉中心主义的困局,当人们对正统的“正义观”产生怀疑的时候,爱吃烧鸡的洪七公出现了。他在面对裘千仞的质问时理直气壮地说:“老叫花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辈,我们丐帮查得清清楚楚,证据确实,一人查过,二人再查,决无冤枉,老叫花这才杀他。老叫花贪饮贪食,小事糊涂,可是生平从来没错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在洪七公的精神鼓舞下,拳头和剑发挥了巡视和监察的作用,产生了迷一样的理直气壮。实际上,江湖本身也是一种体制,是另一种形式的庙堂,其中充满权术、欺诈、争夺和倾轧,而绝对不是世外桃源,否则金庸笔下的江湖豪杰也不会置国家危难于不顾而一门心思地争夺《九阴真经》。

鉴于儒道两家对“义”进行界定,对善恶进行区分的难度,以及复仇所引发的暴力的连环效应,佛家提出“四大皆空”的思想,用悲天悯人的大爱来化解世间的恩仇。恶贯满盈的裘千仞就是在洪七公的愤怒声讨和一灯大师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感召政策下幡然悔悟的,显示了佛家战无不胜的巨大威力。

至此,侠的理解才真正走出了“狭”,从而走向了不需定义的大爱和大舍。

装逼之王柯镇恶无论跟谁打架前,先说:“小贼,我现在就取你狗命!”

几秒钟后,他又说:“别废话,你要杀便杀,悉听尊便。”

很显然,我还没有达到这种境界,当年削掉油菜花被老师质问的时候,我撒了谎,并没有对老师很硬气地说:“别废话,你要我写检查就写检查,悉听尊便。”

从前,我们笑话这个江南七怪之首,现在再看,他的那种沦入绝境之后的潇洒才是真正的侠:二流的武功,一流的人品,超一流的勇气。

网络上有个段子,体制内,领导骂下属,千万别骂那些年轻气盛的,一不小心就被骂走了,还要对你来一句:别废话,你要我走我就走,悉听尊便。要骂就骂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随便骂,骂出血都行,因为他们心安理得地活在了未成年人的惶恐之中,已经忘记了成年人的童话曾经教给他们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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