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佳彤今天下午格外忙碌,抱着厚沓沓的文件,哒哒哒几趟小跑地往局长、各股室传递送阅催办。扭动的电梯好像专属她一个人,规规矩矩密密麻麻的按钮拉长了她原本就颀长瘦高的个子。
一张稚气的脸在电梯影影绰绰中忽明忽暗。2颗痘痘出其不意地冒险爬过她的脸,一前一后,一进一退,蔓延,演变成蜿蜒的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花。
喻佳彤爱看书,尤其钟爱加缪跟伍尔夫;她也爱写小说,意识流的那种,她觉得自己会成为小说家,杜拉斯那样的小说家,尽管她现在有一堆的文书要处理,但她似乎没有案牍劳形,现实的工作并不妨碍她梦想的色彩。
她一直坚持写作,像工笔画那样,钩花填色,精致表达。8楼在开会,冗长的常务会,距离她单位议题还有20分钟,够了,这段时间够她敲几百字了。
她打开了文档,输入法是清新的柔绿色,像一块抹茶蛋糕,沁人心脾。文字泉水叮咚般地涌出来,低声吟唱着欢快明亮的曲子。
她的文字就是这么零碎敲出来的,她不喜欢提纲,她喜欢勾廓,灵动,连点带染。只有文字让她快乐,唯有文字让她忘却烦恼,她纯粹得像没有一样,安静得像没有一样。
“滴——”电梯响了,昏暗苍白的光影里,一张熟悉的脸,男人的脸,浓密乌黑的眉毛,一根根凝成一簇簇,绽放在宽宽的额头上,峭峰鼻,面若冠玉。
喻佳彤红了脸,低了头,按捺着小鹿乱撞的心,中指和食指有节奏地在字母R、G上来来回回轻叩,该用什么措辞?什么譬喻?故事的结局是碗里的青菜汤,寡淡而尽有苍绿?
“嗯?你也在——?”
“额,快到我们议题了……我等等……”喻佳彤缓缓抬眼,电光火石般四目交接,抿嘴一笑,一排排珍珠散落,大珠小珠落玉盘。
喻佳彤和他相识于朋友的一场婚宴。《梦中的婚礼》响起,新郎新娘踏着铺满玫瑰花瓣的彩色小路走向婚姻耀眼舞台,月遇丛云,花遇和风,玫瑰开满了他们生命的每个角落。
他坐在喻佳彤对面,有点远,看不清眉目。伟岸的肩膀,巨型水晶吊灯的一束灯光打在他脸上,像新娘锁骨上方挂着的小水晶瓶项坠。无数莹莹白光的小星星扣在他身上,浮华落尽。满桌的人包括他和她碰杯,飞花万盏,无声的快乐眨巴着眼睛,跳跃着,溢出来,手握着手,心连着心。
他们有许多机会碰面或相见──适当的环境,适当的情调,毕竟他与她只隔一层楼梯,综合办公室收发文会碰见,水房会碰见,停车场停车会偶遇,惊鸿一瞥,剪影轮廓。她跟他有极多工作往来,她甚至走进他的办公室,跟他当面对接工作。
桌上一盆红色美人蕉,无山可落,便落水,落地平线。巴西木侧面冒出新芽,酝酿着娇小的一片绿叶,随时接受着阳光的洗礼。桌面左边堆满了文件,领导的批示文字,醒目的楷书体。棋盘格花纹的窗帘,清白的窗纱,树叶的碧意是流动的海。
喻佳彤俯身低头签字,领取了文件。
“字写得不错!”他拿起来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字浑厚有力,倒不像个女生写的。”
会议结束了,喻佳彤关了笔记本,走了。他怕她走了,她还是走了。他怅然若失,发来微信:
你上次取文时有东西落我这了,下次给你吧。
喻佳彤委实不知道自己落什么了,翻遍了包,什么也没缺,算了,下次吧。
喻佳彤知道他喜欢吃的菜是齐齐整整的炒洋芋丝,不喜欢韭菜馅的包子,嫌味儿太重。食堂太拥挤了,他俩背靠背坐着,气急吁吁的凳子脚,柔滑软缎的椅套,热腾腾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喻佳彤听得清清楚楚他在跟同事们聊筹备会议等等的工作,他背上一股子汗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鲜活的。
食堂前是一个小花园,长满了树,蓊蓊郁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水蛇般扭动的杨柳,葳蕤的槐树,剪得蘑菇朵儿似的榆叶梅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草坪的一角长满了殷红而略带些虾子红的鸡冠花,摧枯拉朽地将草坪染成了灼灼红色,烧下去。
他站在这郁郁葱葱的红花绿树中,一笑,满眼湖水顿时碧波荡漾开来。
“吃过了?”他礼貌地问。
“嗯。”喻佳彤莞尔一笑,略略移动步伐。潮湿的绿色、红色把空气染成了绛红色,千里迢迢,来得正好。
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风景,三步两步本是天堂,却仍又那么多的人,因心事太重,走不动。
桌上鱼型盘里下酒的花生米,一颗颗散开,轻薄的一层皮,碧云仙曲舞霓裳。烤焦的鱼,平趴着,肚子里塞满了血块、脆肠、宽粉、豆皮,冒着汽。陌生的人在吃喝说笑,活泼嬉皮的动作里有一种酸惨的铁腥气,使人想起下雨天冒着水珠的人行道栅栏,黑漆的,打湿了,变了很淡的钢蓝色。
地板是青灰色的,规整的菱形摞着菱形,无数只脚在桌肚下乱钻。时时有人扯着嗓门或捂着嘴巴进进出出接电话,一阵风来,一阵风去……一桌子的人,喻佳彤只认得他。
喻佳彤不胜酒力,又不会拒绝敬酒,几圈下来她已经眼冒金星,大脑发白了。她扶着门,逶迤着去卫生间,身子一倾,吐了,晚饭基本全吐掉了。
瓷砖瓦片上镶嵌着大朵大朵金灿灿的牡丹花,迷人的颜色,罪恶的颜色,醉人的眉眼,这世间可尽不是名花倾国两相欢,还有辛苦孤花破小寒。在这个小城市里,要发生什么来成全她?花自飘零水自流罢了。
走廊里一排君子兰,颤巍巍的橘色花蕊,摇曳着,撕裂了酒味,撕毁了空气。水龙头里缓缓流出来的水,一簇、一股,被扯成一条一条,簌簌飘动。人们兀自笙箫歌舞。
喻佳彤长而凌乱的发挡住了半边的脸,无数的神经末梢,四散开来。她有点发冷,瘦削的肩甲在镜子中扭曲,不成形,花心应似客心酸。她摇摇晃晃,一晌贪欢,倒在了玫红色的沙发之中。
喻佳彤醒来时她腿上已盖了他的夹克,一股暖流荡漾在她心口,淡淡的烟草味,像窗外的月明星稀。一个人需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他就坐在她身旁,觥筹交错,灯光辉映。他们两人第一次这么静距离地坐在一起,越来越近,触碰得到,人声鼎沸宛若繁花盛开。
“所以,我到底落什么东西了?”喻佳彤晕乎乎地问他。
“迟点给你——我保护你。”他靠近喻佳彤耳鬓,低声说。
果然,喻佳彤再没再喝到一滴酒。
他整个人是笔直的,脊梁骨笔直得像亮光中的火车,轰隆轰隆地开着。他墨兰的毛衣紧贴着喻佳彤袖口的翠色蝴蝶结,沙发套上零碎的小花顿时沁在了两种颜色交织的青色草丛里,熠熠生辉。
他划拳,运斤成风,他的嘴和手配合得天衣无缝,那么多人面对面坐着,喊数,伸手指,一心敬,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赢了,还赢了。
“你再赢拳的话,我就打视频给秀妍了——让她看看她男人的厉害,哈哈。”桌上有人起哄,还郑重地掏出了手机。
“不要一天到晚想老婆,隔空想哈就行了,专心划拳。”他站起来,举着杯子,理直气壮得像一座有声有色的山。
喻佳彤没有想到名字“秀妍”的这个女人居然是他妻子,她微信里有这个女人,但仅仅限于催促报表之类的工作业务,从没见过面。
她也当然知道他是一个已婚男人,他有宜室宜家的妻子跟3岁多聪明可爱的儿子。那是他曾经的、现在的生活,像烟囱从不会对落日余晖挑三拣四。
夜色温柔,电线杠上成双成对的麻雀,叽叽喳喳,把流水一般的电线都踩弯了,弯成了泛着浪花的海浪。出租车一圈一圈地绕路送喝醉了的人,最后同路的就剩他俩了。
“先送你,完了我再回。”他喝了很多酒,但没醉。
细草芊芊的绿茵也沾上了酒气,遗下匆匆的屐痕车迹。喻佳彤跟他始终保持着距离,他们彼此都克己复礼而为仁。喻佳彤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影子,心是暗香浮动,行是疏影横斜。
“我落啥了——到底?”喻佳彤脑门还有些许疼,但却记得这档子事情。
“我会送你一份礼物——很快。”他答非所问,转身,消失在夜色茫茫之中,看不见了。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 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江山万里,灵秀隽永!手机屏幕推送的词是喻佳彤喜欢的,她身体发晕,倒头就睡了。
某天下午加班,有点迟了,居然在食堂又碰到他。这个点食堂难得人少。他和她相对而坐,一直是喻佳彤在说,声音像是响亮的吻。
他一直微笑着听喻佳彤说。他的胸膛跟着衬衫的褶皱高低起伏,汤匙不和谐地在嘴边一进一出,厚沉沉的,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
他还缄默着,低着头,像盘子里黏在一起的米粒。酱油把蛋炒饭浇灌成乌黄色,梵高的《向日葵》,苞蕾紧闭,花盘盛开,花色从深橙到近乎绿。
喻佳彤看见他手心的每一条掌纹,长长短短,曲曲折折,他是一本读不完的书,翻不完的页码。
“礼物呢,嗯哼?”
他缓缓抬头,还笑,轻柔地说:“快了。”
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这么俊朗的人,他喜欢她——这忽然成了真的。她却怕了。
他喝酒了,他把要跟王秀妍离婚的聊天截图发给了她。他喝醉了,糊涂了。喻佳彤没想到他如此坦诚,坦诚得不需要三美团圆;没想到他如此直白,直白得像是一条路走到尽头,一件事情结束了。
喻佳彤一直觉得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掬水月在手就够了。她不要所谓轰轰轰轰烈把握青春年华,春尽花残,青春如流水。
她不贪求多余的东西,甚至不贪求活着,在世间度过命定的时光,然后离开,感谢腐朽,变成世间依然存在的东西。
十月尾的纤月,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月意映得房间亮堂堂,喻佳彤光着脚溜溜地在地板上走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着冰冷的镜子,跌到镜子里面了。
要出去见他吗?他喝酒了,他一时兴起而已。不,不,他不是随随便便的男人,他做好准备了,他想得到她。痛苦像轰隆隆的火车带不走他。
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的人,喻佳彤自然是不能出去见他的。她的理智不容许她这么做。月明如昼,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她喜欢浅尝辄止,只能浅尝辄止。
过了今晚,除了深的暗的以外的夜晚,他还是个好男人,一个真心地爱他的妻,他的儿子,他的家。
“年报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你加我微信吧——王秀妍。”
王秀研——?喻佳彤几乎在抬眼的一霎那明白,眼前这个白桃子脸、着毛呢黑色大衣的女人就是他妻子。
她有着红玫瑰的热情,红得是墙上一抹蚊子血,是心口一颗朱砂痣。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好女人。
她极其认真仔细地给喻佳彤同事讲解如何操作系统,一双眼睛窥视着一切,电脑的皎洁荧光反衬在她眉梢、鼻尖,嗤拉嗤拉地像冒着水的泉眼,没完没了地冒,流不尽。
临走,喻佳彤跟同事起身相送,她依旧的客气,笑纹是中世纪雕像上的褶子,一层层推开,是常有那种注意守候的神情。她注意到喻佳彤了吗?她知道他们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吗?
喻佳彤有的是无数冷冷的小小快乐,像曼陀铃摇颤在她身体每部分。根本就只是乌拉拉地一堆人一群人一起吃过几回饭,仅此而已。一片离了枝头日晒风吹的叶子,半死,和一切星辰、植物毫无分别。
次日,喻佳彤发现微信里面已经没有他了,他删了她或者她删了她。王秀妍的朋友圈显示也是一条线,灰白色,冷冷的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故事没有开始就这么体面而圆满收场了,这是喻佳彤喜欢的人生。世间万物,圆满或者残缺,悠长或者短暂,连枯枝败叶都是好的。
食堂里依旧是闹哄哄的人流,宛若游龙。锅里的水沸腾了,缓缓煮着,饺子在咕嘟咕嘟地响。
电视屏幕上成百上千名中东难民抵达白俄罗斯和波兰接壤的边境地区。铁锹、铁丝网刀子一般割痛着人的眼睛,喻佳彤心里一牵一牵地跟着痛着,泪水顺着脸直淌,划过天际,清脆地落地,碎声同心一齐响起,那么脆弱,那么脆弱。
调动令下来了,喻佳彤彻底离开了,走了。窗外凝碧波痕的爬山虎,早枯萎了,残存的几片叶,零星地插在墙角。一只鸟飞去,翻到了凄清的白天之上,无尽荒凉。眼下是深秋,喻佳彤对于生命的控制是从容而又霸道的,她的心是完整的。
从始至终,喻佳彤都不知道他究竟要送给她什么,也不会收到他的礼物了,也许明天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