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罪》
乔多么希望有个正经八百的凶手。
荒诞残忍,疯狂至极。
那样他就可以像一切大卖的复仇电影或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带上家中的一把不显眼的刀,歇斯底里耗尽余下的生命来为他的女儿完成一场完美的复仇。
可是没有,这些都没有。女儿的死和她短暂又普通到极致的一生不谋而合,毫无曲折。
一天前,乔的女儿被人从高处推下,血流满地,当场身亡。然而警方很快就在案发地点不远处的垃圾场里找到了凶手——一个三十岁衣衫褴褛的精神病患者。
犯人主动找到了警察自首。
警察问起杀人的动机,犯人沉默不语。
只说了一句,我愿意去天堂赎罪。
警方把这件事告诉乔的时候,他才第一次感到眼泪无法控制的流了下来。他没有感到悲伤,没有感到愤怒,只是觉得委屈。
似乎人类一切泪水的源头都是生自一种名为委屈的情绪,不可名状,又无可遏制。悲愤的眼泪,痛苦的眼泪,悲伤的眼泪,甚至连快乐的眼泪也是的,久别重逢,喜极而泣后夺眶而出的是几百个失眠思念的夜晚交融在月光里的所有委屈和不甘,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
如果把这种委屈翻译过来,大抵都是一句:
“凭什么是我?”
乔已经四个夜晚没合过眼了。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在女儿的房间里一坐就是一天。
桌子上放着女儿没写完的作业,她本该在第二天早晨把这些本子装到她的淡粉色书包里的。还有他那晚给她煮的鸡蛋和掉在地上没捡起来的钢笔。
定格,一切都定格住了。外面的日夜仍不受影响的轮换,女儿的房间却永远是这样了。
警方的办事效率还算快,没多久就找到了凶手的家人,并尽快的安排了见面。
乔被带到了警局的一个小房间里,刚一进门,他见到的是个穿着深褐色布衣,白发苍苍的老人。
站在一旁的警察刚开口介绍:“这位是犯人的母亲。”
老人就猝然地跪了下来,嚎哭了起来。乔下意识伸出了手去扶。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好我儿子,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对不起,对不起……”
老人一直哭着重复着对不起,他面无表情地扶着老人,感觉全身都不自在。
幸好警察适时结束了这滑稽的开场。
“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女儿?”在吐出杀这个字眼的时候男人感到有些别扭。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该如何愤怒,如何去质问,如何去悲恸。
可眼前的老人却毫不像他之前想象中的犯人家属那样嚣张,冷漠,毫不讲理。
乔感到精神上的极度不适。
一瞬间,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儿子,他很可怜的,他脑袋病的厉害,他得病之前很乖,也很优秀,他不是坏人的。真的!他从小还很孝顺,他……”老人哭的愈加厉害。
“我的女儿就不可怜了么?!他凭什么……”乔刚想发作,身后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破旧白色T恤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打扮的并不时尚,看起来也似乎不是富裕人家。
女人向门口的警察笨拙地鞠了下躬,快步走到老人身边。
她是犯人的妻子。
“对不起,对不起,哥,您看看需要赔偿多少钱,我这次从村里来,把家里的房子和地都卖了,您看您需要多少,我们都赔。”女人面色苍白,嘴唇像土地一般龟裂着,眼里也满是血丝。
乔沉默着。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什么,那种委屈又冲洗了全身,他颤抖着。
仿佛是被抽去了灵魂。
他觉得荒唐,可笑。
他们若是有一丝对自己女儿生命的不敬,他甚至可以不顾一切,献身一场以命抵命的复仇。
可眼前这是什么?
他们跟自己一样悲伤,一样哀求,一样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咄咄逼人,可是又怎么去谈原谅呢?
老人依然哭着,女人舔了下干裂的嘴唇,绝望地看着他。
乔感到脑中的某根线,突然断裂了。男人抬起头崩溃地哭了起来。
“凭什么是我。”
女儿死去的第六天,乔第二次流泪,他哭的像一头野兽。
……
“你叫什么名字啊?”女孩轻轻拍了下我的手臂。
我沉默着,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你不告诉我,等到了天堂之后我谁也不认识,没人陪我说话,我多孤单呀。”女孩瞪大了眼睛,她看起来大约是个初中左右的年纪。
我收回刚要迈出的左脚。
“没有天堂,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指望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啊?那不是更孤单了吗?”女孩失望的嘟囔着。
“你来这里干什么?”
“和你一样,自杀啊。”
“小孩子瞎说什么,快回家去。”我有些不耐烦。
“大家来楼顶都是准备跳楼自杀的,你凭什么要我走啊,众生平等懂么?”
我一向不擅长与人争辩,尤其是小孩子。
“你为什么想……轻生?”我本来想说自杀这个词的。
“不问一个人自杀的原因和不能问一个女士的年龄一样,是尊重问题吧?”
屋顶的风有些刺骨,我抱起了肩膀。
“你们小孩子现在说话都这么……毫无道理了么?”
“别小孩子小孩子的,到了那边,咱们一起喝那碗苦苦的孟婆汤,兴许来世我出生的还比你早些。”
“我说了,没有天堂,也没有来世,更没有孟婆汤。”
“那你为什么要自杀?”
“你不说了不能问自杀的原因是对别人的尊重么?”
“我不一样,我是小孩子呀。”
“你……”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可我想着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有这么人陪我说说话,倒也还不赖,虽然是个初中的小孩子。
“我有病。”
“我看你也是有病,哈哈。”女孩笑起来,两眼弯的像两道月牙。
“我的头,这里有个肉瘤,挤压着我的血管。我的精神常常不受我控制,我总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哇,那会不会你来跳楼,也是你那颗小肉团控制的呀!”女孩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我自己想死的。”
“哦。”
“别看我这样,我是我们村子里唯一的大学生,你知道么。”
“啊,那你家里人肯定很为你自豪吧。”
“嗯。”我脑中想到了我的母亲。不自觉有些心酸。
“你的病治不好了么?”
“可能要花很多钱。”
“那就去治啊,来,这些给你。”女孩把手放到牛仔裤兜里掏了掏,伸了出来摊开手掌。
是皱皱巴巴的五十块钱。
我有些愣住了。这个女孩的想法我是全然无法猜测的。
她就像是一块纯白美好,海天养育的玉石般冲击着我腐坏的灵魂。
“拿着啊,别嫌多啊。等你病治好了再还我。”女孩拽起我的手,把钱放到我的手里,她的手冰凉的有些发抖。
“谢……谢谢你。”我感到身体发烫,眼泪不自觉的从我的眼角流出,我仿佛置身这个世界日初之时天地间最温暖的时刻。她轻而易举的击碎了我轻生的勇气。
我擦了下泪,转身朝楼道走去。
忽然感到心脏被某物猛砸了一下深陷了进去,难以呼吸。
我猛地回过头。
“那你呢?”
“我一开始就说了呀,我是来自杀的。”女孩笑着,两个眼睛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