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迎春那不曾被爱过的人生

毫无疑问,在贾府里,迎春是最没存在感的那一个。

在诗词歌赋方面,她资质平庸,在众姐妹的诗社里,她注定是可有可无的那一个;出身较为一般(庶出),长辈对她的态度亦是一般,上上下下几乎没人把她放在眼里,在众人看来,她只是个会出气的死人而已。

天性也好,环境使然也罢,换个角度来看,她其实是活得最悠然的那个——至少未出嫁前是这样的。毕竟和她相比,在贾府里生活的姑娘们,都各有各的掣肘与无奈:

黛玉因为年幼失怙不得不客居于贾府,纵然有贾母和宝玉的疼爱和呵护,可到底是寄人篱下,她不得不处处谨慎收紧自己;

宝钗因为曾经目睹过家道中落而过早的成长,为了替母分忧,她于为人处世上不得不如成年人一般,处处猜度人心,摒弃了原本属于少女的天性和快乐;

湘云自幼父母双亡,个中心酸只有自己能够体会。看似潇洒豪迈的她,在和宝钗提起做针线活做到半夜时,忍不住红了眼圈;

探春虽是荣国府的小姐,可庶出的身份没少让她遭罪,更何况还有个“倒三不着两”的生母赵姨娘,处处给她难堪,逼得她不得不要强,否则自己更没有容身之地;

惜春虽是宁国府的嫡出小姐,但因贾母喜欢女孩儿,所以被养在荣国府,可年幼的她便被宁国府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所侵扰,以至于越成长越孤单,最后遁入空门,长伴于青灯古佛之侧;

还有众多为了生计前程而在贾府生活的丫头们……

而迎春从不曾有这些困扰。她虽是庶出,可生母早逝,她是养在嫡母邢夫人的名下的,不会给她带来身份上的烦恼,所以,她没必要像探春那般,全身长满刺,以此应付来自周遭环境的恶意;虽然贾府上下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可她终究是荣国府的二小姐,于衣食住行上,身边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亏待她。

然而有人的地方,注定就有江湖,有是非。她的超然于物外,是没法护住自己周全的,累金凤事件就说明了这一点。

她的累金凤被乳母偷出去当了银子放赌,贴身丫头绣桔司琪和乳母的儿媳妇理论,迎春阻拦不了,就自顾自拿出《太上感应篇》,想把自己置身于事外。即使后来有探春和黛玉等人帮着她责问刁奴,可她对于捍卫自己的利益完全没半点兴趣。


十几岁时就开始读《红楼梦》,每次读到这里,对迎春的懦弱总是“怒其不争”,如今我已人到中年,才慢慢理解了迎春的处境,对她的表现渐渐学会了“哀其不幸”。

大观园里,她看似活得最自在,实则最枯索。尽管锦衣玉食,她却从不曾被亲情呵护和滋养过。

她的至亲里,生母早逝,父亲贾赦生性好色,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纳了一屋子年轻貌美的妾,况贾赦素来薄情寡恩,从始至终,他对这个女儿并没有多少父女之情。只是在欠了孙家五千两银子时才想起这个女儿的用处,以至于迎春嫁到孙家后便“一载赴黄粱”;

养母邢夫人更是个“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凤姐语)的,迎春乳母因放赌被贾母处罚以儆效尤,邢夫人立即对其一顿训斥,最后还庆幸自己“无儿无女的一生干净,也不能惹人笑话”,若不是自己养女的乳母丢了她的脸,她素日里是懒得搭理迎春的;

至于兄嫂贾琏和凤姐,贾琏贪财好色,凤姐贪财恋权,二人平日里更是无暇顾及这个妹子。

这些人要么在名利场里营营汲汲,要么贪婪的为自己攫取利益,从不曾将半点温情和目光投向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儿,在迎春身边陪伴她的,除了贴身丫头以外,便是一群别有用心的婆子媳妇。

迎春没有办法如宝玉那般,下学归来便往贾母或者王夫人的怀里一滚,母亲和祖母就慈祥的看着他,双手摩擦着他。

从没有被爱过的孩子,自然不会有和世界对抗的勇气——哪怕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她也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退让。她没法活出少女的明媚与鲜亮,和她相比,宝钗黛玉湘云探春实在要幸运得多:

黛玉自幼得父母悉心教导,后又有贾母的疼爱以及宝玉的守护,因此训练出了她的伶牙俐齿和幽默感;宝钗有一个疼爱自己的母亲,父亲在时更是重视她的教育,因此成就了她的博学多才;湘云自幼养在贾母膝下,更兼天资聪颖;探春虽有一个不着调的母亲,却有一个相对优秀的父亲。

更要命的,是她的智商有些堪忧,明明是被屋里的奶妈婆子算计,她却说:“‘太上’说的好,救人急难,最是阴鸷事,我虽不能救人,何苦来白白去和人结怨结仇,做那样有损无益的事呢?”

只是可怜忠心护主的丫头绣桔和司琪,在她们为迎春的金凤和玉柱儿媳妇据理力争的时候并不知道,在迎春的眼里,她们其实和那个被典当了的金凤没有什么区别——有也可无也可,要是不小心给她带来了麻烦或是招来了口舌是非,那么迎春一定会舍弃她们还自己一片安宁的。

司琪的结局就说明了这一点,因为大观园被抄检,司琪与其表兄的恋情被发现,司琪被逐出大观园,临走前希望迎春以后能帮她说句话,迎春表面虽说让她放心,可后来却再也没有为司琪做过什么——哪怕司琪曾陪伴了她那么多年。

绣桔的结局在书中未知,不过估计也好不到哪儿去,作为迎春的陪嫁,以孙绍祖暴虐好色的本性,迎春怕事懦弱的性格,绣桔的悲剧,从迎春出嫁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迎春薄情寡义,为了自己的平安不愿意护住身边人。我倒觉得,她是没有这样的能力——至少她自己认为没有能力守护自己拥有的一切。爱是一种能力,她从不曾被人爱过,以至于不知道该如何去爱和守护她的人,甚至不知道如何回馈那些一心守护她的人。人生无常,身后从不曾有足够的爱和力量为她托底,她只能亦步亦趋的行走在人世间,直到失去所有——这是迎春的悲剧所在。

愿你我,能在亲情和爱情里被爱着和守护着,也能够爱着和守护着身边那些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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