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两相隔,阴魂也落泪

  01

  他像一只蝙蝠,贴在六楼的外墙上。

    他顺着楼下嘲杂的声音看去,发现地上趴着一个人,头部周围有一滩红色的液体,这液体还在缓缓的流向低凹出。

    他听到了人们叹息的说话:

    “这是谁啊,太惨了。”

    “快打120啊。”

    于是有人在打电话,除了“120”,还打了“110”。

    蝙蝠离开墙壁飘了下来,他想看个究竟。

    他像一架无人机,头朝下倾斜,仔细的看着。

    趴在地上的男人,黑色短发、一身黑色的工作服,黑底、黄色鞋帮的解放球鞋,手里还握着一把砌转用的砖刀。

    一下子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飘到二楼走廊的墙壁上趴着,拼命的调动每一根脑神经,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还没理出头绪,忽然听见了呼天抢地凄惨的哭声,由远而近,一个不到五十岁的女人最后跪在了男人旁边,哭着喊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呀?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们啊?”

    蝙蝠一看:“哎呀,这不是我的妻吗?”

    正在纳闷,忽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哭着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快哭晕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爸爸怎么了?妈妈,爸爸这是怎么了?”

    女人扑在女儿身上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女孩此时也感觉头晕炫目,可她突然意识到,现在还要照顾妈妈,爸爸没了,不能再失去妈妈,于是忍着悲伤,不停的掐妈妈的人中,大声哭喊着“妈妈!妈妈!快醒醒!”

    02

    蝙蝠看着哭晕过去的妻子和不知所措、悲痛欲绝的女儿,再看看这栋六层楼房,渐渐的记起了刚刚发生的事。

    他记得今天起得比往日早些,承包的工程今天就要完工了,这最后一天的工作必须扎实的干一天,才能干完,因此起了个大早,七点钟不到就吃完早餐来到了工地。

    这是一栋六层楼房,从地基到房屋建造,都是他领着几个人慢慢干起来的,今天是最后一天的收尾工作。

    想着将干完一项对他来说算是不小的工程,心里无比的高兴。来到工地很快就投入了工作。

    他站在六楼的走廊上,将卷扬机开关打开,机器发出了轰轰的声音,两根钢丝绳吊着一个框子慢慢往下滑动,落在了一楼的地面上,楼下的工人往里装满了沙子,示意他可以往上升了。

    他按动了开关按钮,负重的机器开始转动,发出比下降时还要沉闷的轰轰声。因为怕钢丝绳挨着走廊的砖墙,加大摩擦力,他就用砖刀顶住一根钢丝绳,使之与砖墙保持一定距离。另一只手带着帆布手套,轻轻的扶住另一根钢丝绳,眼睛看着下面的料匡慢慢的上升。

    料框才过了二楼,不知什么原因,钢丝绳突然停止了上升,眨眼的功夫迅速往下滑去。根本不容他有一点反应,只是条件反射的握紧了钢丝绳,试图阻止钢丝绳下滑,那里阻止得了?说时迟,那时快,自由落体飞速滑下的钢丝绳把他带出了走廊,飞向空中,然后重重的落下,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他就趴在了硬硬的水泥地上,头部的鲜血很快淹没了他的脸,估计时间还没到早上八点。

    此时他看到迎面来了两个厉鬼,帽子上分别写着“正在捉你”和“你也来了”的黑无常和白无常,不由分说把他带走了。

    他的生命便立刻走入了下一个轮回。

    03

    他的魂魄立即离开了肉身,被黑白和无常带到了屋顶。一个厉鬼对他说:

    “你的阳寿已到,等你的家人为你准备好了盘缠,你将随我等去阴曹地府,到阎王那儿交差。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活动。”

    他向黑白、无常作个揖道:“请两位容我再看看我的家人。”获得应允,他便离开了房顶。

    他像一只蝙蝠趴在了六楼的砖墙上,看见了先前那一幕,听见了妻子、女儿凄惨的哭声。

    警车,救护车都来了,他看见人们把他的肉身抬上了车,然后直接送到了一座山上,山上有好多房子,其中一栋房子有一个好大的烟囱,正在冒着白烟。

    这个地方他生前从未来过,只听说死了的人都要到这里来,送进焚烧炉里进行焚烧,出来就是一堆白色的灰,家属多交点钱,会留下骨头架子,然后根据人形将骨头分别包成几包。

    人们把他从车上抬了下来,送进了一个大铁箱子里,推进铁柜子里,很快他原来还柔软的身体就变成了硬硬的冰。

    他仍然像一只蝙蝠,跟着妻子、女儿,寸步不离,因此看得真切,妻子、女儿多次哭晕,跟随的医生忙了一整天,累得精疲力尽,一刻也不敢松懈。

    蝙蝠想上前帮忙,想一手抱住妻子,一手牵着女儿,不让她们倒下,告诉她们:“我没有死,这只是人生下一个轮回的开始,看看,我不就在你们身边吗?”

    可她们根本看不见他,也不可能听见他说的话,继续流着眼泪,哭着喊着:“你怎么这么狠心留下我们啊?”

    “是啊!没有了我,她们娘俩以后该怎么办?”蝙蝠思考着这个问题,回忆着自己五十年的人生。

    04

    他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那偏僻落后的农村,小学没毕业就下地干活了,到了八十年代,刚刚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便离开了落后贫穷的小山村,到了县城。他想靠自己还有些稚嫩的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

    他走进了建筑工地,从学做泥水工开始,打算学习一门技术,将来养家糊口。

    不久他认识了现在的妻,两个一拍即合,自定了终身。

    他靠自己一点点微薄的收入,简单不能再简单的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过着虽然还穷,但还算温馨的生活。

    他努力的学习和工作,很快成了一个能干的泥水工师傅,可以独立操作和独当一面了,从此收入不断的增加。

    他不甘心现状,还想提高家庭生活质量,于是买了一辆三轮车,很快办了拉客营运手续,投入到了县城摩的队伍。

    他上班干泥水工,下班开摩的,每天晚上干到十二点以后才休息,虽然辛苦,可看到自己终于有了存款,而且存折上的数字在不停的变化,心里感觉爽快。

    妻子心痛他,想分担一点他的压力,于是很快的学会了摩的驾驶。从此,他上班时,妻子开摩的拉客,他下班后换妻子回家做饭,他继续开着摩的在街上转悠。

    到了上世纪末,他不再跟别人打工,开始自己承包建筑工程,他想盖一栋自己的房子,给妻子、女儿一个安全、舒适的家。

    前两年,他们买了乡村公路拉客的营运车,夫妻俩都可以开,大多数都是妻子开,他主要还是经营他的基建工程。

    就这样,靠他们两双勤劳的手,十多年后,不仅有了一栋两层别墅似的楼房,还把女儿培养成一名学而有成的大学生。

    就在两年前,又将原来的楼房加高了两层。

    想到这里,不免感觉有些遗憾,新盖的三、四两层楼前几天才粉完墙壁,还没装修呢。他想:“我这一走,她们娘俩能做好吗?”

    这时他非常的后悔,今天上班没有检查一下房主提供的卷扬机是否有问题,冒然使用,结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事故,自己失去了生命,给家人带来了极大的痛苦。

    05

    看着伤心欲绝,哭得死去活来的妻子,刚刚长大还未谈婚论嫁的女儿,还有年近八十的母亲,自己就这样走了,她们该怎么办?

    他的肉身终于被人从冰柜里拖出来,送到了那有大烟囱的房子里,可能是怕妻子再晕过去,有几个人拦着她,不让她进去,女儿进去了,工作人员递给她一个本子,她忍着悲痛,用颤抖着的手在上面签字,控制不住的泪水滴在了要她签字的纸上。

    看着爸爸即将送进那无情的炉膛里,经受烈火的焚烧,她撕心裂肺的喊着:“爸爸呀,我的好爸爸呀,呜呜……!我要我的爸爸!”

    当工作人员将那一包包骨头架子和一点点骨灰交给她后,她的悲痛达到了身体能接受的极限,一下子崩溃了,瘦小的身体趴在照顾她的人身上,脚一软,从那人身上梭了下去,没有了哭声,身边的人赶紧围过来,抱紧她,掐她的人中,然后将她放在一根长凳子上,千呼万唤才醒过来,接着又哭。

    蝙蝠在这一片哭声的大厅里飘来飘去,他的眼泪从东撒到西,从南撒到北,他也大声喊着:“……是我对不起你们啊!是我的失误害了你们啊!”家人看不见他的泪水,也听不见他的喊声。

    他走得太早,太年轻,家人和亲友们都很心痛,心痛他辛苦了将近半个世纪,好日子刚刚开始,他却无福享受。

    在家人和亲友们的一片哭声中,只见有人将装有他的骨灰盒子搬上了一辆面包车,有人指挥着大家上了车,然后缓缓离开了殡仪馆,向着他的老家驶去。

    06

    小车、面包车加起来大概有六、七辆车,几分钟后就进了刚修好不久的乡村公路。

    他,还是保持着蝙蝠的形象,趴在妻子、女儿乘坐的那辆车的顶棚上,他想在到阎王那儿报到之前多陪陪她们。

    这条路他和家人走过千百回,最早靠两条腿走,一段崎岖路,爬、下一座山,那时的路,除了石头就是泥巴,尤其是下雨天,特别不好走,十几公路路要走差不多四小时,后来有了三轮车,也要走四十分钟左右,而且颠簸得厉害,车里的人如果没扶稳,会因颠簸从座位上弹起来。后来家里有了汽车,这条路修成了现在的水泥路,不到半小时就到了。

    天一直阴沉着脸,偏西方向有一块很大的黑云,像一只饿极了的狮子,张着大口,露出长长的牙齿,一双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狮子飘在上空,俯视着地面,似乎随时都会冲下来。

    突然,前面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车停了下来,那间熟悉的木板房出现在眼前,他默默的看着这间生他养育过他的老住宅。

    07

    屋前有一块不大的院坝,早已放好了为他准备的棺木,旁边有一张大方桌。只见大约六十多岁的道士先生指挥两个年轻的徒弟站在棺木两头,将盖子抬起来,放在了地上,此时有人已从车上将那几包骨头架子和一包骨灰拿过来放在了桌子上。

    先生先在棺木底部装上厚厚一层黄色并均匀对称打上一排排钱印的纸钱,接着分别将这些被焚烧过的骨架小心的放在纸钱上:头部放在棺木最矮的那头,然后按照人形顺序依次把剩下的装进去,再把那包骨灰均匀的撒在棺木里。接下来就是在棺木里装满纸钱,然后还是刚才那两个年轻的徒弟将盖子抬上来紧紧的盖在了棺木上。

    他此时想:“从此我就再见不到天日,将永远躺在这黑暗的棺木里了。”

    在装棺的整个过程中,周围尽是女人哭声不断。他看到了自己可怜、年迈的母亲,早已花白的头发此时乱蓬蓬的,岁月留下一道道沟横的脸上全被泪水淹没。嘴里不停的喊着:“我苦命的儿啊!”他飘到母亲跟前,含着泪想为老人搽去泪水,想扶她坐到椅子上,想说:“妈呀,您要保重身体!”

    母亲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继续哭着:“我的儿啊,妈妈的命好苦啊!……”

    三天三夜的道场,终于结束,在女人们的哭声和不停的鞭炮声中,人们将棺木抬到了对面山上,放在了刚刚挖好的墓穴上面,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穿过棺木下面,两边各有几个人,将棺木缓缓放到了墓穴里,并按照道士先生的指挥调整好位子,然后众人不停的往里填土,泥土最后高出地面将近两米,紧接着将一块近两米高的石碑稳稳的立在目前,墓碑中间从上到下几个醒目的大字:x公xx 之墓。

    完毕,他飘在自己的坟墓上空,正在感叹人生无常,感叹人生不易,耳边忽然听见了两个厉鬼的叫声:

    “时间已到,快快与我等前去阎王那儿报到!”

    他想再看看家乡的山水,再去叫一声母亲,告别一下妻子女儿。

    黑白和无常几乎同时喝道:“不行,没时间了,再晚了我等都要受罚。”边说边舞动着手上勾魂的“武器”。

    他只好掉着眼泪,边走边回头,被黑白和无常用一根牵魂的绳子拉着,向着西方极乐世界飘然而去了。

    2019年8月5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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