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望向拥挤的街道,形色匆匆的路人,脸上或悲或喜,或怒或忧,或麻木不仁,并没有人留意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我在网上开了一家名为“南柯一梦”的心理聊天室,不提供咨询服务,也不收费,它更像一个树洞,来的人把内心的不满、委屈、愤怒、难过一股脑丢进去,哭过闹过痛过傻过之后,又是新的一天。
天气有些阴沉,雷阵雨说下就下,密集的雨点打湿了路人的衣服,也打乱了他们的脚步。我收回目光,看着电脑上的聊天窗口,一行行椎心泣血是文字,仿佛将我的思绪带到了未知远方,那个叫“初晴”的女人身边,不知道她那里有没有下雨呢?
(一)
我叫初晴,27岁,是一个离了婚的女人。
在被我定义为“前半生”的这27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都在“觊觎”着同一个男生,他的名字叫梓楚。
梓楚是高二那年转到我们学校的,他中考时生了一场大病,与市重点高中失之交臂,当时我们的校长承诺给他全额奖学金,三年免除一切费用,才把这个人才挖来了过来,而且,直接跳级到高二。
梓楚是那种干干净净的男孩子,话不多,但性子温和。笑起来就像初春的阳光薄薄地铺洒在未化开的湖面上,既温暖又清凉。
他的成绩很好,即使跳级,也从未落下年级前三名。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当时班里也有很多女生像我一样,因为梓楚多看了她们一眼而兴奋地像打了鸡血。
我们那所学校的教务主任是全市出名的严格,尤其在抓男女关系方面,从来都是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记得当时有条校规,异性单独走在一起,最小距离不能少于两米,在如此丧心病狂的环境里,我自然没机会表露对梓楚的爱慕,更无法得知他的态度,只能从他的眼神、笑容、零零星星的几句话里猜想,他是不是对我有点意思?
我把对他的感情藏在心底,没日没夜地拼命学习,室友看到这副架势,以为我受了什么刺激,只有我知道,两年后,如果想继续和他呆在一起,就必须和他考上同一所大学。而那时,我的成绩在班里十五名开外。
高考结束,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对梓楚说:“北京见。”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一刻,八月刺眼的阳光也变得温柔起来。
(二)
我和他选了同一个专业,幸运的是被分在了同一个班。在这所全国闻名的高等学府里,从来都不乏天才学霸。就连梓楚也堪堪跟得上进度,更别提我这种全靠后天努力的平庸之辈了。
好在我对成绩没什么太大的要求,得知梓楚不会考研后,我也就不在学习上下太多功夫了,反而参加了很多社团,本着60分万岁的态度,居然也没挂过科。
上大学后,就没那么多女生爱慕梓楚了,或许是因为大家的眼界宽了,追求不同,也或许是因为周围优秀的男生太多,在璀璨群星里,梓楚并不算最闪耀的那颗,但我仍然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与他的感情,不敢向前,也从不后退。
因为是同一所高中,同一个班走出来的,我坚信,我与梓楚的关系有着先天的优势。偶尔出现在他身边的花儿,蝶儿,都会像过客一般匆匆离去,只有我会一直陪着他,从过去到现在到未来。
可是,大二下学期,梓楚却喜欢上了校花黎雪。黎雪是外语系法语专业的,父母都是翻译官,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塞纳河畔,那个被称为浪漫之都的国度,可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
他们是在一场辩论赛上认识的,我没想到像梓楚那样羞涩沉默的男生,有一天也可以口若悬河。四年来,我对他的了解还是停留在初见时的印象。
黎雪的在外语系的口碑并不好,有人说她同时和好几个男生暧昧不清,有人说她有个法国男朋友,还为他流过产……我听说的,梓楚肯定也听说过,可他却并不在意,在他眼里,黎雪就像初冬的第一朵雪花,玲珑剔透,脆弱易逝,是需要护在心尖上的。
(三)
那段时间,我经常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手被热水烫伤却体会不到丝毫疼痛,三十多度的天气,盖着被子还浑身打哆嗦。有一次在社团里准备活动物料,莫名其妙就晕倒了,搭档程郢将我送到医院,医生问我是不是有低血糖时,我才想起来好几天没吃饭了。
程郢在医院陪了我三天,他那个专业课特别多,落下三天不知道还能不能赶得上,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劝他赶紧回去。他却扬了扬嘴角,微笑着将一片苹果塞进我嘴里,声音不急不缓:“没关系,等你好了我再走。”
从医院回来,我又在宿舍躺了两天,身体已经恢复好了,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梓楚,四年的感情,就像那只飘在半空中的泡泡,美丽梦幻却终将破碎。
再次见到梓楚,他的眼睛有些发红,白净的脸上竟也冒出短短的胡茬。
“初晴,做我女朋友吧。”梓楚的声音有些沙哑,似乎疲劳至极。
我说好。
什么都没问,也没必要问,过去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只要从这一刻起他是属我的就够了。
后来,我从室友那里听说,黎雪和外语系的才子好上了,那个男生有着梓楚没有的煊赫家世,其实他们早就是一对了,黎雪之所以又和梓楚在一起,是为了向男生逼宫。
那一天我远远地看见黎雪和那个男生肩并肩走在一起,他们举止亲昵,仿佛梓楚的事从没有发生过。我望着她曲线傲人的背影,独自在心底呢喃:“他的好,你不懂,但我懂。”
我努力扮演一个称职的女朋友,为了和他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把能退的社团都退了。离开的那一刻程郢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地问道:“值得吗?”
我朝他笑笑,坚定的点了点头,然后落荒而逃。
我没敢说,对这份感情我其实没什么把握。
(四)
毕业后,我曾试探着说要见父母,起先梓楚并不同意,但某一天他突然主动邀请我去他家。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天黎雪和男生订婚了。
他的父母都是老师,还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妹妹。我知道梓楚并没有我爱他那么爱我,在这场关系里,一开始我就是弱势群体,所以,我必须付出更多,才能得到他家人的认可,得到他的认可。
他的父母妹妹都很喜欢我,夸我礼貌懂事有教养,一段日子后开始催着我们结婚。我看着梓楚面无表情地答应了他们,心里却在不停地打鼓,我跟自己说:“初晴,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就算会遍体鳞伤,也是你自找的。”
我们的婚礼办的非常低调,就连大学同学都没邀请,室友知道我结婚的消息后,纷纷在群里痛骂:
“初晴,你是不是不把我们当朋友,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通知一下。”
“就是,就是,礼金都准备好了,却没收到请柬,这也太打脸了吧。”
“你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交代。”
……
我回复了一个苦笑的表情,群里顿时安静了。良久才又有人问:“是不是你家那位的意思?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连忙解释:“不关他的事,是我想办的低调点。”
“低调你个大头鬼……”
一个女生,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婚礼可以低调,可以简单,可以没有任何排场,但不可以没有朋友的祝福。
安抚完室友后,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梓楚的工作很忙,经常深夜才回家,我除了干着一份工资不多的工作外,还包揽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
公公婆婆经常当面夸我,说梓楚找到我这样一个老婆,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我总是笑笑不说话,那时我觉得能和他过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生活才是我最大的福气。
(五)
结婚一年多后的一天,好友娜娜邀请我参加大学同学会。其实就是一帮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在一起聚聚,没有院系之别。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梓楚,他的表情突然有些僵硬。良久,才嗫喏着说:“你不是要去旅游吗?时间上会冲突吧。”
“旅游随时都可以去啊。”我天真的以为他是在为我着想,心里竟有些欢喜。
梓楚盯着我看了会儿,没再说什么。
同学会那天的确来了很多人,娜娜,小萍,东哥,程郢……还有黎雪。看到黎雪的那一刻,有些事突然在电光火石间明了起来。
我用余光扫了梓楚一眼,他表情很是淡定,但目光却时不时瞄向右方——黎雪的方向,那一刻好像有一双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
“初晴,你和梓楚结婚了?”很多人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看见我挽着他的胳膊走进来,又坐在一起,都有些怔愣。
“是啊。”我淡淡微笑着,内心却风起云涌。
“哈哈,那就祝你们早生贵子啦。”东哥一贯是乐天派,在他眼里事情永远都是向着美好的方向发展。
我又看了梓楚一眼,他神情阴沉,在听到“早生贵子”几个字时显得极为不自在。
我喘了口气,下了很大的决心,对着东哥说道:“谢东哥吉言,我已经怀孕了。”
这句话就像一颗重磅炸弹,落在不大不小的宴会厅里。梓楚低下头,皱着眉,一杯一杯喝着酒;黎雪轻笑一声,也拿起桌前的果汁抿了一口;程郢的表情有些惊讶,还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呵呵,今天这场戏还真是异彩纷呈啊。
我借口去洗手间,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人压抑到想爆发的地方。望着镜前那张花了妆的脸,摸着微微隆起的下腹,我第一次为当年的选择感到后悔。
出了洗手间,迎面撞见程郢灼灼的目光,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微笑,和当年离开社团时一样,他虽然满腹疑惑,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整顿饭吃的兴致恹恹,味同嚼蜡。走出宴会厅时,梓楚突然转过身对黎雪说:“你住哪里,我开车送你。”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们。
黎雪甩了甩浪花般美丽的长发,暧昧又不失礼貌地回答:“虽然我住的有点远,不过……”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换了一种遗憾的语气说道,“还是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温降至冰点,只有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和汽车的鸣笛声,才让我有几分安心。
(六)
同学会后,黎雪居然加了我微信好友。
她的每一条朋友圈我都会看,每次看到梓楚的点赞、评论,心里都会狠狠地抽痛一下。果然,再怎么沉默寡言的男人,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都会变成语言大师。
高中时,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样一句话:“你选择结婚的人,往往不是你最爱的人。”以前总觉得这是在胡扯,现在我却总拿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那一天,梓楚送我去产检,回来的路上接到一个电话,只响了一下,便被他用耳机接起。
我屏住呼吸,努力想听清电话那头的声音,可街道太过喧闹,最终只能放弃。
“别急,我马上过去。”梓楚扯下耳机,手上的动作有些慌乱。他在路旁匆匆停下车,打开车门:“这里离家不远了,你先回去,公司有些急事,我要过去一趟。”
纵使心里有一百个疑惑,一千个不情愿,我还是下了车。
他踩紧油门,绝尘而去,留下一个行动不便的孕妇站在马路上傻笑。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只感觉腿也麻了,心也麻了。
这里离我们家还剩不到一公里,我没有打车,扶着肚子一步步朝前走去。
正当我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不能自拔的时候,突然,一个粗壮的男人从路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
他看到我凸起的肚子先是一愣,然后快速奔过来,一把抓过我的手提包,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去。包里没有多少钱,也没银行卡身份证,怀着孕,甚至连化妆品也没带。可是就在几个小时前,因为产检,我把婚戒摘下来放在了包里。
那一刻,我真的慌了,仿佛被抢走的不只婚戒,还有我和梓楚的婚姻。
我挺着肚子追了上去,那人察觉到后,加快速度身形一晃就消失不见了。我的脑袋越来越迷糊,渐渐地开始分不清方向,脚步也越来越乱,猛然间被一块凸出的石头绊倒在地上。
腹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孕妇裙下有汩汩的鲜血流出。
(七)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妈妈顶着哭肿的双眼坐在我床前,爸爸在门口低头掐着打火机。公公婆婆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神中带着点怜惜又带着些怨恨。
孩子没了,那个在我肚子里长了六个月,几乎成形的孩子,因为我的冲动,再也没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了。
我闭上眼睛,任由泪水往下淌。
“梓楚呢?自己的老婆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联系不上人?”爸爸有些气愤地吼道。
公公婆婆也觉得有些理亏,只是不停地叹气。
“爸,梓楚公司有急事才离开的,他怎么会不管我呢?”我没有睁眼,怕爸妈看到我说这句话时的不自信。
两个小时过去了,梓楚的电话依旧打不通。公公婆婆急的团团转,而我则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朋友圈。
第一条就是黎雪发的,照片中是一条裸露的小腿,皮肤光滑细腻泛着微微的光泽,膝盖处有些擦伤,星星点点的血迹衬托着她的妩媚动人。一个深蓝色西装的男人正半跪在她身前,手拿云南白药细心处理着斑驳的伤口。
照片没有拍到男人的面部,可是那双手,那个身影,是被我千万次印在脑海里的,如何能看不出?
图片上还配了一句动情说话:还好,你一直都在。
我关上手机,扭过头望着窗外。那里有逐渐凋零的树枝,有深秋特有的萧条。
结束吧,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再次从沉睡中醒来,梓楚已经回来了。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双手交握在一起,反复揉搓,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你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嘶哑。
“嗯,手机没电了。”
“你去哪儿了。”问出这句话时,我就后悔了。
梓楚的眼神突然开始闪躲起来,声音急促而微弱:“公司里……公司里来了个重要客户,我……”
“哦!”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说词。
一周后,我提出离婚,梓楚拿着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咽了咽口水。
“初晴,别闹了好吗?”他的声音里是少见的温柔。
我没有回话,拖着行李箱走出这个牢笼一样的家。街角服装店的音响里传出莫文蔚的那首歌:
“他不爱我 牵手的时候太冷清
拥抱的时候不够靠近
他不爱我 说话的时候不够认真
沉默的时候又太用心
我知道他不爱我
他的眼神 说出他的心
我看透了他的心
还有别人逗留的背影
他的回忆清除得不够干净
我看到了他的心
演的全是他和她的电影
他不爱我 尽管如此
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倒也应景。
(八)
故事的最后,初晴还是放弃那个她爱了九年的男人。
我问:“你恨他吗?”
对话框一直显示着正在输入,足足过了五分钟,初晴才回复了一行字:“他没错,他只是不爱我。”
是啊,一句不爱,什么都解释的通了。
“他找过你吗?”
“不知道,只是有几次看到他的车停在我们公司楼下。”
我没有再问下去,这段感情已经让她的心千疮百孔了,任谁也不忍心再去揭开那些还未愈合的伤疤。
“对了,程郢呢?他有继续追求你吧?”我努力把话题往更轻松的方向上引。
“……嗯,但我没有答应。”
“为什么?”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他。”
咖啡厅突然嘈杂起来,人群开始往出口的方向涌去,原来是天放晴了。
我微笑着抬起指尖,在键盘上敲下这样一行字:“愿你的后半生如你名字一样,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