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夫妇回到那个童年时期相伴长大的小村里,六十年的岁月里,这是他们的第一次婚礼。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相互牵着的手,紧紧不放开,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将他们分开。屋子里挂好的婚纱,是王老先生半年前就找人定制好了的,所有的样式和细节,他都按照老伴喜欢的来准备着。传统的中国风款式,似乎藏匿着六十年前的种种故事。王老先生说:“这是我六十年前,我欠她的,今天,我要给她补上。”夏老太太说着那充满悲壮的过去就像在谈别人的历史,这也许就叫做岁月悠悠吧!
老两口看着眼前精致的婚纱,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
而岁月,回到了四十年代的上海……
老南头,一个蛮和气的老头儿,在上海的乡下一家缫丝厂当账房先生。老南头有个儿子,叫王子安,十五岁就不读书了,整天跟着他父亲帮东家收账,出货,跑腿,当了伙计。
缫丝厂的大小姐夏念薇那时才七岁,刚刚读了点书,王子安有时候没事就拉着夏家大小姐到处跑,教她背古诗。画画儿,他们俩就这么在乡下待了八年。
夏念薇十六岁就被父亲送到了上海读女校,那会儿有钱人的女儿都要进这种学校,为的就是将来嫁人时有个好的气质,女中学生嘛,在那个年代还是蛮招人喜欢的。
那时的王子安已经二十四岁了,因为老南头一定要子安在乡下娶媳妇,并且已经说好了一家的姑娘,可子安偏偏要到上海来,不想在乡下待着。于是,那个冬天,夏念薇放学的时候就远远地看到了在墙角等着自己的王子安。因为夏家的司机子安也熟,念薇叫上子安,两人经常一块儿坐车回家了。
那时夏家父母和家里人对子安还算客气,也劝他听从老南头的话赶快娶个媳妇。因为,在老人看来,他那个年龄还不成家是要出事情的。
可子安一点儿也不喜欢乡下姑娘,没文化。他要找一个知书达理的上海姑娘。
那时候王子安在上海一家绸缎庄帮人做事情,业余时间自己还是读书,夏念薇觉得他是个蛮有志气的男孩子,对他的好感也一天天增加。
可在那时候的上海,阶级分层十分明显,人们对于“有钱人”和“穷人家”的分层根深蒂固,以致夏家人对子安的想法不以为然,觉得一个给人家做伙计的穷小子,还想娶个上海小姐做老婆简直是异想天开。
从那以后,王子安觉得夏家人对自己有点瞧不起,就不再跟着念薇到夏家那座四四方方的宅第去了。只是偶尔到念薇放学的地方跟念薇谈上几句,或者,塞给她几块小点心便匆匆走了。
那时的王子安穿着长袍的瘦长身体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在夕阳下显得特别的可怜。可能从那时候起,夏念薇就悄悄地喜欢上他了,并一心一意地想要嫁给他。
夏念薇在女校读了两年的书,她的父亲夏恭渊,上海商会会长,一个叱咤商界却坚持传统封建思想的商人,就急着给她找人家定亲,并让念薇在家学着做女红(gōn g),整理家务。他说:“女孩子读书再多,一嫁人就没有什么用了,不如学着怎么持家。”
不能再到学校去的夏念薇,彻底失去了与王子安见面的机会,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半年多,王子安终于忍不住了,鼓起勇气上夏家找夏念薇去了。
十二月份的上海天灰蒙蒙的,下着丝丝细雨,王子安有些淋湿的长袍,显得更加狼狈,夏太太早就听闻司机讲过夏念薇和王子安经常在校门口见面的事儿,因此,就不许念薇出来见他。而王子安呢,见了夏太太,竟紧张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一个劲儿地说他想娶念薇,一辈子都会对念薇好,请求面前这个高高在上的富太太答应他。
“你准备拿什么娶我的女儿?”夏太太一脸地趾高气扬,完全不把眼前这个穷小子放在眼里。子安所有的自尊,仿佛在权贵面前被践踏得一无是处。
子安内心十几年来对念薇的情意,让他在这样的挑战面前变得奋不顾身,他明白,这一次,要为自己,为念薇,为他们的爱情拼一次了。
“我只有一点钱,但是,可以做事情赚钱来养活念薇,我希望您能给我们一个机会,成全我们 ……”
那时候夏恭渊已然到了新加坡,因为快要解放了,像他这种有店有厂的人都想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令夏念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竟然在新加坡擅自做主给自己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富商的儿子,在上海读大学,毕业以后准备娶个上海媳妇带回新加坡。
那一年,夏念薇十八岁,受了一定的教育,知道婚姻大事应该自己做主,于是跟父亲大吵一架后,从家里跑了出去。
离家而去的夏念薇找到了王子安,要子安带自己离开,远走高飞,随便什么地方。
可王子安竟一再劝念薇先回家,说夏家对自己有恩,自己决不能做这种拐人家女儿跑的事情。
“你不是拐跑我,是我要跟着你跑的,你不是喜欢我吗?那你为什么不敢带我走?”
什么样的浓烈,什么样的悲情都会在岁月中层层淘洗,最后只剩下一些斑驳的暗礁,如果不触动它绝不会浮出水面。
那是个很冷的冬天,晚上王子安送夏念薇回了家,谁知刚到夏家大门,夏恭渊竟破口大骂起王子安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你们父子俩都是我们家养起来的,到这时竟反咬起主人来。”
大概夏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为了让跑出来一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的夏念薇吃上一顿饭,王子安把自己的棉被都拿出去当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夏念薇根本不知道那些奶油点心是他的棉袍换来的,后来王子安到夏家去,念薇才发现子安只穿着件夹袍,手都冻僵了。
夏念薇作势让王子安进去暖一下手,可夏恭渊依旧把他堵在门外骂个不停,夏念薇看着王子安含着眼泪默默地回头走了,瘦瘦的身影一晃一晃的,很长。那个夜晚,王子安所有男人该有的尊严,被权贵毫不保留地践踏完了。
上海解放后,夏家按原计划举家迁往新加坡,可就在离开上海前一天,夏念薇不见了,无论夏恭渊怎么找,都没有找到女儿的影子,他也许猜到夏念薇找王子安去了吧,谁知道呢?反正这个夏家人眼中的不孝女,就在那一天消失不见了,夏恭渊急得大口破骂,却也无计可施,宣布与这个“不孝女”断绝父女关系后,登上新加坡的船舶从此背井离乡。
夏家人也许会在海的另一边苦苦思念夏念薇吧,或者根本不会。其实在那个时代,在金钱财富、功名利禄、甚至封建伦理面前,人性往往变得不堪一击。夏家仿佛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种种色色的人物将他们所处阶级的表现的淋漓尽致。
但也总有人突破固有的传统“封锁线”,成为那个时代的“英雄”。
躲在贫民窟小弄堂里的夏念薇,足足被自己的行为震慑到了,她从未想过从小娇生惯养的自己可以为了内心冲撞的情感奋不顾身,换上粗麻布衣,她其实和普通老百姓没有区别,手提一个小皮箱,站在王子安租来的小屋前,看着眼前那个憨厚朴实的男人,幸福地笑……
总有人会穿越人海找到你,拥抱你。
无论海水涨潮还是退潮,无论日出还是日落。他都会坚定地奔向你,不退缩,不犹豫。
人活在世界上,总要有一次用尽全力的奔跑,有一次切断所有后路的努力,也要有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
愿你有深夜的酒,也有清晨的粥。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