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冥小卒回去复命,顺道去领下一趟差事。
冥主的府宅内,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皆都来去匆匆。这宅子常年都是一副随时都会被踏破门槛的光景,但万万年来,闵隆却只在自己府宅的书房内办差。他是个怪人,不爱走动,是以连鞋都不穿,一双皮瘦柴枯的脚就这么直接踩在了黑黢黢的地上,连指甲盖都泛着清冷的灰白色。这是个精瘦的男子,不老,却也已不再年轻了。
这一趟差事是临时加出来的,冥主招得急,也遣得急,他们只领了往生者的名和姓后便匆匆走了。寻常来说,他们在行事前会先去了解往生者的生平和脾性,这样在带他们入冥界的时候可以连哄带骗更方便些。若是不巧遇上了像朝露这种紧急情况,他们多半也就只能敲晕了直接带走。
这个亡灵轮回的地方没有日月,也没有油灯,照明皆靠夜明珠。书房四角布着硕大的夜明珠各一枚,第五枚则摆在了书桌的砚台边上。闵隆手里拿着笔,悬在生死簿上,似在思考,又似在迟疑。
“老大,人给带回来了。按照你的意思,暂押十八层地牢中。”
沉思的人没有回应。
“老大?”
“你们把她关在那穷凶极恶处,她没有反抗?”
“拿她的时候是犟得有些过分。”牛头冥小卒顿了顿,“不过入了冥界后她就消停多了,大抵是知道犟也无用。我们用锁魂链拴她的时候,确实没有反抗。”
闵隆叹了口气,把悬着的笔搁在了一旁。
牛小卒不确定地问道:“老大,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此人名字落在了生死簿的夹缝中,让她多活了半余载。”他靠着在了软塌上,“我方才查看此人命簿,发现命簿上竟多出了一段姻缘。”
牛小卒不清楚那代表着什么,是以不敢接话。
“本不该有的。”闵隆复又拿起了搁在手边的那卷朝露的命簿,徐徐一叹,“只因多了这数月。”
牛小卒不置可否,“前世姻缘前世尽。现在人都已经带回来了,老大你也不必太过自责。”
“你不明白。”闵隆揉了揉眉心,“这女子是死了,可与她姻缘相连的那位命格已经变了。这一变数,恐牵连颇多啊!”
这么一说,牛小卒便明白了这是桩乱了生者命格的大事。
“老大,那……”
“我得想个法子化解。”他拿着朝露的命簿敲着自己的掌心,“容我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冥界有冥界的规矩,底下小卒在领到下一趟差事之前是不能随意离开的。牛小卒低头恭顺地等着闵隆想法子,一站便是一个多时辰。
闵隆也不嫌他杵在跟前碍眼,只一门心思去思忖如何解决问题。
依照命格,那男子本该成个将才。而今却因着这段未尽的姻缘恐要变成祸害。若要全了这段姻缘,这个女子恐不能投入妖道了。解铃换需系铃人,这段未了的缘分还需得她自己去续上,横跨一个种族显然只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魔者,五百成年,是以这段阴差阳错需要至少五百年的时间方能化解。然而在这段时间里,一切又都是变数。
索性,那女子看起来并非穷凶极恶之徒,本性向善,此乃不幸中的万幸。
冥界的主人掌握着决定权。有那么一瞬,他想把那个男人也一并收回来得了。然而当他再深入一想便弃了这个念头。以毁一人命格的代价来处理这个事情,恐要节外生枝,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闵隆悔不当初,他应该在翻生死簿的时候再仔细些的。或者退一步来说,派底下的人去收这女子之前,他应该先翻一翻她的命簿,兴许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苟且一世了。
还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
他丧气地把朝露的命簿扔回到书桌上,“罢了,去把那女子带来吧!”
牛小卒一愣,万万没想到自己会领到这样的差事。遂觉得那女鬼真好命!她大约是冥界有史以来最快从十八层地牢走出来的恶鬼了!
他从书房出去的时候,外面的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遥遥一望,竟没能望到尽头。这区区一个多时辰的思忖,便就耽搁下了诸多的正事。牛小卒觉得自己也需得麻利一点,否则这活儿可干不完了!
牛小卒下地牢提人,又是下的十八层,一来一回便去了多时。待到他领着朝露回来,书房门口的同僚们早就散得没影了。
冥主办事向来利索,但就是因为他太利索了,所以时不时会出点儿叫他捶胸顿足的岔子。
“进去吧!里面的人就是我们老大,你得客气些!”他复又叮嘱道,“他是冥界主事的人,你要是得罪了他,下辈子可就别想好过了。”
朝露情绪正低落着,她沉闷地嗯了一声,顺着牛小卒给她打开的门进了去。
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了一圈。屋内比屋外亮堂些,但也着实亮堂不到哪里去。夜明珠散出的幽光之下,是一张苍白枯槁的脸。朝露觉得这倒是同想象中冥主该有的晦气样差不离,只是这男人的衣着实在是朴素,再加上这府宅的老旧简朴,着实是半点儿冥主该有的气派都没有。
“沙家女,朝露?”
朝露嗯了一声。随即,她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一个镜像,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竟有些晃眼。朝露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挡了挡,却在片刻后便被镜像里的情景引去了注意。
镜像里,南沙军的兄弟们在给她送葬。
柜山还是往昔那般的鬼天气,即便今日要给她这样一个大魔头送葬,布雨小仙依旧没有放过这片山头。
大雨瓢泼之下,兄弟们还是抬着她的尸身往山顶上去了。她没有棺椁,不过是剥了张穷奇皮裹了一裹。蒯丹跟在一旁哭丧哭得尽职尽责,手里抱着她的遗物,还牵着她的遗孤。
朝露没有在镜像里看到上原,急得眼睛都红了,转头问道:“我男人呢?”
闵隆翻着手中的命簿,没搭理她。
镜像中的哭泣声越来越大,即便大雨倾盆也盖不住这浓重的哀伤。这些都是随她出生入死征战几百年的兄弟,是她们沙家的人。都是群七尺多的男儿,平素个个铁骨铮铮,流血不流泪。朝露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料到这群大老爷们竟也能像小媳妇那样嚎得如此伤心。
她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送葬队伍已经过了柜山的山腰了,秋叶被雨水打落,地上泥泞狼藉。雨雾之中,朝露能依稀望见远处白皑皑的山峰。这是她生活了近千年的地方,她在此挣扎了数百年,预见到了未来,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也早早地为自己选定了归葬的地方。
她要葬在那高峰白雪之下,俯瞰柜山的壮美、英水的磅礴。即便她不在了,也会继续守护这一片疆土。
一年前,朝露便将自己的身后事交代给了蒯丹。她瞒着上原,悄悄安排好了一切。
沙家军的送葬队伍将雨水渐渐甩在了身后。脚下的泥泞逐渐被冰渣子取代。越往高处去,积雪就越厚实。兄弟们抬着她的尸身艰难前行,蒯丹还得费劲拽着那头驴脾气的白毛遗孤。
此情此景,朝露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还是欠妥了。她不愿麻烦别人,所以关照了蒯丹一切从简。可她却没想到从山脚往山顶去的这一段路着实是难为了自家的兄弟们。
山顶空气稀薄干冷,沙家军的老兵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那处断崖去。那里便是朝露择好了的归葬之地,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瞧见远处如长线一般绵延着的赤水。
他们的帅说了,她就是要阴魂不散地盯着赤水对岸泛天山上的那群老鸟,让他们一日都别想好过。
彼时,蒯丹以为她不过是说笑罢了。他跟在朝露身后数百年,看着她打过无数胜仗,却从未想过她也会有这么一天,至少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如此早且突然。这几日营地里乱了套,他忙得焦头烂额,昏昏沉沉打盹的时候也曾期望自己不过是作了场噩梦。然而此刻,当他望着那一片宽广平原,当狂风裹挟着冰雪拍打在脸上时,他才感觉到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
朝露走了。
断崖的尽头,立着个模糊的影子。红色的披风被寒风无情地扯向了一边,但他屹立如松,好似顶梁柱一般,替故去的主帅继续顶着沙家军头顶这片摇摇欲坠的天。
朝露不禁朝着镜像伸出了手,可指尖触碰到的却只是一片虚无。
闵隆这才开了口,“他还活着。”
悲痛与心疼哽在喉间,她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朝露艰难地点了点头,“那便好。”
冥界的主人继而意味深长道:“不光是你的男人、你的坐骑。你的副将也还活着。”
“我的副将……”她愣了愣,这才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穆烈还活着?那他人呢?我下葬也算一桩大事,他怎么没来送我!”
闵隆吊着嘴角幽幽看着她,“用人不疑是没错,但我希望你下辈子至少能留个心眼。”
聪明如朝露,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但穆烈跟了她这么多年,在跟她之前又跟了她大哥那么多年。她私心里不愿把这个为南沙军出生入死数百年的人往不堪里想,即便此时被闵隆一语点破,她还是不愿面对这个令人难过的事实,也不愿去苛责这个人。
“他在南沙军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有豁命的份。”她低低地道,“罢了,便算是我们沙家欠他的。”
“你倒是豁达。”
“这千百年里,南沙军的兄弟们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每一日都可能是他们活在世间的最后一日。在冥主眼里,命如草芥。你不会明白那种无时无刻被死亡胁迫着的痛苦。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不想过好日子呢!”南沙军的帅兀自笑了笑,“我碍着他过好日子,被他设计除掉只能算我自己不小心。”
“如此也好。每个人的命格生来就是定好了的,是也不必太过执着于因果。多活一刻,便会生出诸多变数来。那一日就算没有你那副将从中作梗,也会生出其他枝节来。最终,我要你三更死,你便绝不会活到五更天。”
他光着的脚踩在了地上,宽大的外袍衣裾好似有千斤一般,拖拽着这位冥界之主。
朝露闻言冷冷一笑,目光却仍然盯着镜像中的那个人,“冥主还真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万万生灵轮回,因果息息相关。在我这个位置上,并没有仁慈的权利。”闵隆来到了她的身旁,与她并肩,意味悠长道:“你放不下他。”
沙家军的兄弟们也好,她的贴身侍卫或者副将也罢,哪怕是朝露当做亲儿子一般养着的坐骑白鹿,都不如镜像里的那个人来的叫她牵肠挂肚。如果没有上原,她或许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跨过奈何桥,豪饮孟婆汤,让这一世的悲欢湮灭在涛涛的忘川河中。
然而没有如果,她根本放不下上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