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黑
一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昏沉的云幕,然后闷雷一声爆响,如一块巨石压上胸口。
不知是不是暴雨前的低气压使我目眩,我仅仅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似乎不用双手支撑课桌就会摇晃着倒下。黑板上长长的分数线在我有限的视野里趋于模糊,不,教室里的一切都很模糊。我想睁大眼睛去看,这时,教室后便传来了同学们的笑声。
“他又会了。”
“哎,可把他牛逼坏了。”
……
浓黑色的恶意从同学们一开一合地嘴唇间涌出,巨浪般一波波冲击着我茫然的大脑。
又开始了。
这恶魔一样的诅咒!
我紧紧的抓着那张草纸。那上边是比标准答案少了不知道多少行的简便算法。我看着它们,就像在看一团纠缠杂乱的毛线团,叫人不知所措。
混乱的思绪被下一道突兀的闪电割裂,我浑身一激灵,顿时意识到自己不能就这么站着。我张张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于是在大家不怀好意的目光中,我重重的跌回了椅子上,手里仍然是那张写着步骤的草纸。
当然,它现在是一张废纸了。哈哈,去他妈的。
我无声地把它揉成一团,塞到嘴里,狠狠地嚼了起来。
二
昏暗的房间里,闪烁的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光源。
窗外雨还没停,嘈杂的雨声和鼠标的咔咔声一并被耳机隔绝。
虽然学业繁重,我依旧在有节制地打网游。
“你又在说这事啊……把剑给我。”
感觉到对面的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我知趣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向我游戏中的好友倾诉学校里的种种不如意。
也是,玩网游是为了开心的,谁会来听这种无聊的自说自话啊。
没什么期待的我一边把刚爆的剑给他,一边查看地图。这时,他的话语声透过那副全式盔甲传来:
“人啊,别那么实在,不会读空气的话,闭嘴总会吧?”
“你不是挺牛逼的吗?自己一个人优秀就得了。我要是你同学,我也烦你……”
“早点睡!”
房门突然被父亲粗暴的打开,在留下这一句命令般的话语之后,又被呼地一下关上了,好像从来没人来过似的。好友肯定是听到了,冲我做了个告别的手势。
“下了。”
敲出来最后的两个字,我快速熟稔地关闭了电脑,躺回床上。
沉默的夜色包裹了我,四下里只有雨声在耳边徘徊。我一边回想刚才游戏好友的话,一边认真的考虑明天要不要去上学。
“不能逃避问题。”
我决定还是去学校的好。不逃避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我也决定尝试缄默。即使老师的问题无人回答,即使老师会因冷场感到尴尬,即使好的方法不被知晓,我也坚决不开口。
嗯,就这样好了。
那天晚上我没盖好被子,被蚊子咬出好几个包。
三
第二天我才知道,来上学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我一向喜欢早起,在无人的教室里享受独占者的权利。然而这天我刚一走进教室,却发现我不是第一个。有三个人高马大的同学先到了。
感受到冰冷而有敌意的视线,我的第一反应是快点跑。但很可惜,不擅长应付突发事件的我慢了一拍,被人抓住了衣领。
之后就是熟知的头浸水桶,言语辱骂,身体虐待等一系列凄惨遭遇。当我从地上爬起来时,雪白的衬衫上已经落满了鞋印子。
我默默地回到了座位上。
我整整一天没说一句话。
同学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安静而活跃起来,老师也只是在抛出问题之后习惯性的看上我几眼。
哼,看去吧,狗儿子才会配合你。
放学之后我拦住老师,直接举报了那三个欺凌我的同学。
他推了推眼镜,冲我宽慰的笑笑:
“没事,我会解决。”
他舒心的笑容让我倍感亲切。我决定还是得尽力配合他上课。
“你去叫他们三个来,我和他们谈谈。”
我心中暗喜。太好了,待会儿就先惩戒你们三个不良,让同学们知道知道我和老师的关系多么亲密!虽然打小报告很是卑劣,但对付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手段才行!
我轻松的回到教室,大声地喊他们三个去办公室,生怕其他同学听不到似的。然后沐浴在三人怨毒的目光中,我镇定自若地收拾起书包来,用眼角的余光瞟着他们相继离开。
可能是心理原因,我能惊喜的感受到同学们看我的目光发生了微妙地变化。
哈哈,原来你们也有害怕的一天。
我收拾好书包,想着最好是能看到他们三个被老师怒斥,灰头土脸的样子,那可太出气啦。于是我背上书包,故作无事地重返办公室,看看四下无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偷偷把门拉开一条缝——
“……再怎么说,你们也不能动手!”
嗯,在骂了在骂了!虽然语气不太强硬,但对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你们这样子,还有没有个学生样!”
对,对,好。我在心里连连喝彩。
也许是被骂的急了,其中一个同学顶了回去:
“可老师你不觉着他烦人吗?”
“你不是最讨厌他上课打断你思路吗!”
“谁想天天听他说那些垃圾话啊?”
嘿,还敢顶嘴!真是大了狗胆子了。快啊,老师,快上去揍他,快用公正的言辞狠狠驳斥他的歪理啊!
然而,我什么都没听到。
一片沉默。
那种沉默,远比上课时同学们的嘲讽可怕,像一只沙漏。时间的沙粒一粒粒艰涩地落下,看不到尽头。
老师动摇了。在没有尽头的沉默之中,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动摇的目光。
不。不是这样的。我惊恐地睁大双眼。
——快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
——快说啊,说你不是这样想的!
——快告诉他们这是错的啊!
我的内心疯狂地呐喊着,情感的漩涡在头脑中形成风暴,卷走了我的一切。不真实感再一次传来,我向后摔去,摔在地上,却没感到痛。我可能在做梦,哈,我一定在做梦。要不怎么眼前发黑呢?
我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飞快逃离了那扇令人畏惧的木门。
仿佛门的那一侧是纯黑的深渊。
四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试图借另一个世界的冒险奇遇暂时忘掉刚才的“梦境。”但在连续的失误之后,我意识到我并没有这个心情。
“喂喂喂控制断了上点心啊!”
耳机里传来他带着怒气的声音。我操纵角色,颇为敷衍地丢了几个法术。
“不在状态?”“嗯,我今天先玩到这里吧。”
我叹了口气,把电脑熄掉。
那一瞬间,空虚感从四面八方涌出,叫我无所适从。我想开灯,身体又懒得动弹。我想躺到床上,可后背却好似有针在扎,总躺不安稳。
我决定出去走走。
来到客厅找衣服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接起来,那边是老师。
“有什么事吗?”
我略微惊讶于自己冷峻而沙哑的话语。我并没有刻意这样做。
“啊,我把他们几个说了一顿,他们说不会再做那种事了。”
“哦,谢谢老师。”
干巴巴的话语下意识脱口,无需过多思考,就像脊髓反应一样,没有丝毫的情感波动。毕竟,我的大脑还在做梦。
“还有,你以后上课……”
老师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又很为难。
我直接挂掉了电话。
因为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闭嘴!”
就是这样。
我的眼前天旋地转。恶意从话筒里、墙壁里、桌子里、昏暗欲熄的灯泡里,杯子三口分量的水里跳出来,在我的眼前抽丝、扭动。
凭什么!
凭什么?!
我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的身体向后倾倒,像一片树叶,飘落在地上。
五
醒来的时候,我最先看到的是医院的墙壁。
他是黑灰色的。
床单是灰的,点滴瓶也是灰的,床边的父母也是灰的。
我的世界失去了色彩。
没有人,没有人喜欢我。
我想到父母,但又不敢抬头确认他们的表情。我害怕看出他们的厌恶来——如果他们也不爱我,我就立刻去死——那样我就真的去自我了断了。
我睁眼瞅着天花板,等候着父母先开口。
“你的事儿我们向学校说了。”
母亲略显疲惫的嗓音传入耳际。
“校方很重视。你知道,现在国家查得严。”
“好好休息,不要担心。”
感动涌上心头。至少,父母仍是我遮风挡雨的臂弯。
我嗯嗯地点头。世界似乎一下子又有了丰富的色彩。
我和父母说了很多,他们告诫我,人要会来事,要会顺应集体。我一下子感觉内心开阔了不少,发现了以前未曾了解过的新世界。我不是一个人,想要生活下去,必须学会迁就。
之后,又有一位心理医生来和我进行十分自然的交流。临别时,他笑着对父母说:
“这孩子没什么问题,只是有点集体障碍,给他点时间,慢慢来就好。”
他又转向我:
“记住我教你的技巧,重新来过吧。”
“嗯,谢谢医生!”
“哈哈哈,客气什么,小家伙。祝你未来顺利。”
六
三天后的现在,我满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站在班级的门口。
正是上课前的最后一分钟。现在进去,正正好好。
我自信地笑笑。
来吧,这一次我不再无知。
我也不再是从前的我。
我坚定地拉开门,大声地喊了报告。
然后我错愕地看到,讲台上站着一个陌生的面孔。
我走错班级了?三天没来居然记错教室了……
我赶紧要道歉退出,这时,一个男声钩住了我。
“你没走错。”
顺着声音的来源,我看到了那个欺凌我的同学,说话的是他同桌。
“我们换班任了。”
我点头,目光移向那个眼神漠然的陌生男人。
“换班任了啊……”
“你以为是谁的错啊!给我们跪下来道歉啊!”
突如其来的指责让我莫名其妙。我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一种极为不好的预感像一条冰冷滑腻的蛇,缠上我的身子。
“你给我坐下!”
老师发话了。然而,他不仅没坐下,反而有更多的人站了起来。
“老师那么宽容你,你就举报他吗?!”
“现在事儿大了,老师停职你开心了?”
“狗儿子,快滚出去!”
……
在同学们愤怒的声浪里,在要撕碎我一样锐利的目光里,在新班主任竭力维护秩序地呼喊里,我步步后退着,颤抖着想要逃跑。
我和急忙从门外冲进来的巡楼主任撞个满怀。我一屁股跌在地上。
“……”
“……”
老师、学生们吵得不可开交。渐渐地,我开始耳鸣,除了耳鸣我什么都听不见。
世界的颜色在一寸寸离我远去。纯黑的浪令我作呕。
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人愿意原谅我的罪行。
一切都没有变。
这该死的该死的纯黑!
灵魂怒吼出来的一瞬间,我忽然有所明悟。
我看向同学们正对着我的,因激动而飞满灰晕的脸,嘴角裂出一道微笑:
“这世界上的正义,都他妈是黑的。”
“要想成为正义,只能比他们更黑。”
目光移向窗外。
明媚和煦的阳光洒在室内的地上。
换了班主任不满意是吧?
好,我让你们停学。
我在大家的目光中丢下书包,箭一样冲向半敞的窗。
屈膝,轻跳,我纵身投向风的怀抱。
世界又有了颜色。
我看见翠绿的草和鲜艳的花朵。
真美啊。
室内的嘈杂消失的干干净净,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身体可以这样轻盈。
之后他们大概会被调查吧?
哈哈,与我无关。
我终于成为了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