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

他又在桥洞中度过了一个晚上。他下意识要从尼龙袋和衣服布料拼接做成的“被褥”中起身,被冷气侵袭的四肢半失去知觉,像是被空气固定住了。意识苏醒,行动还没跟上。缓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全身的血液在流动。但被冻成了石头的手和脚依旧麻木。他用胳膊肘和膝盖支撑着升起身子。伴随着因被褥褶皱和摩擦发出的轰鸣声。

从桥洞口透进来的光比往常要刺眼。下雪了,一切裸露的、凸出的表面上都是白色。只不过被人踩过和被车轮轧过的地方白色消隐了,化成黑色或者让原本的黑色显露出来了。世界黑白相间。

空中还飘着雪花。他伸出舌头去接雪花,冰晶在舌尖融化,咽下去,干痛的喉咙得到一丝安慰。

今天去哪里他还不知道。人在出发的时候想不到最终会去哪里。总之他要寻找食物,要是能见到废品就更好了。脚上穿着的袜子脚跟和拇指位置破洞已经很大了,他想给自己买一双新袜子。

他出生在一个山村,有一个妹妹,父母都是农民,因为妹妹遭到另一户人家大儿子的强奸,为了给妹妹报仇,他用刀把对方砍死了,被判无期徒刑。因为在监狱里表现不错得到了减刑。在40岁那年被提前释放了。

他在监狱里自学了修鞋的技术,出来先是开了个修鞋铺,4平米的面积除了摆一张不够他把腿伸开的床,都是鞋和修鞋的工具,每天闻鞋、鞋油和脚味混合的味道。他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后来他不干了,把铺子兑了出去。换了3万块钱,开始了流浪。

出狱之后他回过一次家。听父母说,妹妹早已嫁人,但婚后受到丈夫的暴力,她变得精神失常。父母的房子被征收,得到了一笔补偿款,父母自己去了县城里一家养老院。看到他来,母亲并没有很高兴,露出为难的神色,像是很在意周围人的目光。临走时,母亲他告诉他不要再来了。

这些年他一直放不下妹妹,多番打听,他才找到妹妹下嫁的村子。门是一个男人开的,见到妹妹,他两手抓住妹妹的肩膀,问还记不记得他这个哥哥。妹妹的脸浮肿,肉色中透着青紫色,眼神直勾勾地朝前方看。她一直摇头,他分明看到一滴泪从妹妹的眼角流出来。男人把他轰了出去。夕阳西下,在扬起灰的土路上,他离开了妹妹的村庄,脑海中萦绕着妹妹被男人折磨时的哭泣。哭过无数次,妹妹的泪腺应是干涸了。

他感觉自己是不被需要的人,和家无缘的人。有犯罪记录,他难找工作,又不想一辈子开修鞋铺。看着街上的流浪汉,他觉得流浪能给他慰藉,想去哪就去哪,谁都不认识自己,不用再被问起过去的经历,甚至他喜欢人们嫌弃的眼神,觉得他脏而不敢靠近他,偏见给他庇佑。

他给自己置办了行头,一个军大衣,一双棉鞋,一只暖水瓶,布料和针线。他在菜市场上搜罗了一些尼龙编织袋,撕开后和布料缝在一起,作为被褥,铺在身下或盖在身上可以隔水防寒,背在身上也轻快。他还去药店买了感冒药和拉肚子的药,装在捡来的腰包里,别在腰上,水瓶则斜挎在肩膀上。看上去像是在战后幸存的士兵。

找到食物要靠运气。在城市中,他被当成不稳定分子,不被允许进入室内,只能在户外活动。在公园、桥洞、小区休息时,也常常被城管驱赶。还好肯德基店不会赶他走。在后半夜,他常常带着自己的行头来到肯德基店的二楼,趴在桌上倒头就睡。

在商圈里的垃圾桶里,他偶尔能翻到没吃完的面包、盒饭、汤面,插着吸管的塑料杯里没喝完的果汁或奶茶。他能通过气味辨别这些东西距人吃完隔了多少小时,确定没有变质他才会吃喝。他并不是每天都能找到吃的,也不是每次找到的东西都能吃,但只要有水,他就能生存下去。他跟街上的环卫混熟了,每天都能托他们接到热水。

有天中午,他正在翻一个垃圾桶时,一个穿着白色体恤和牛仔裤的姑娘向他走来,手上提着刚从对面的便利蜂买的饭菜。他没有伸手去接姑娘递来的袋子,使劲冲她摇头。姑娘把饭放在旁边一个垃圾桶盖上转身离去了。他饿了一天没吃饭,肚子迫切渴望食物,但是意识告诉他要自食其力。他低头继续翻找垃圾桶。一无所获,离开时依旧没拿姑娘买的饭。

他定义自己是流浪者,而非乞讨者。他鄙视那些有手有脚还跪在地上求人把钱扔给到面前搪瓷罐子里的,甚至在地上贴了微信/支付宝收款二维码。看见这种人,他就朝他们吐几口唾沫,再骂几句脏话解气。一边找食物,他也留意着废纸壳、塑料瓶和易拉罐,他提着一个大的灰绿色尼龙袋,捡到就扔进去。差不多半个月,每样攒够了至少一斤,他拿去卖,跟对方讨价还价几回合,终于换了十块钱,他在百货市场给自己挑了一双质量不错的棉袜。

有一天,他被城管送进了政府的救助站。像他这样的人统一被称为“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站会为其提供食物、住处,突发疾病送其就医,联系亲属或所在单位,没有交通费返回的为其提供乘车凭证。在救助站的十五天,虽然食宿无忧,但有人严格把守,不能迈出救助站的大门一步,吃喝拉撒之外,他只能搬个凳子坐在天井里望天打发时间。他看着云一个形状接一个形状地变换,红绿灯、斑马线、高架桥、行道树……麻雀在枝上跳来跳去,停留了一会,又飞到另一棵树上,过一会又回来。

十五天一到,救助站联系上了他的父母,并且把他送上了火车。他怀疑父母是否想见他。来不及想那么多,他第二次来到了养老院。院长告诉他,他父亲去世了。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看见他,手抓紧了把手,胳膊向上抬,脚往下蹬踏板,试图起身,没成功,他赶忙蹲在母亲面前。母亲把手伸向他,手指停留在了他表皮皴裂,黑红的脸蛋上,黑色是晒斑,红色是毛细血管。这里除了被风吹日晒之外,没有别人触碰过。被母亲的手触到的那块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上次见到母亲时,母亲只有隐约的白发,如今只有隐约的黑发。

半分种的沉默。母亲的声音几度卡在喉咙里,成了几声“唔”“呃”。母亲给他讲了实情:他们的房子其实是被欺负妹妹的那家人点火烧了,幸好当时父母没在家,逃过一劫,据说放火的人现在还没抓到,养老院是当地政府给安排的。那户人家早就搬走了。上次之所以没告诉他,是怕他钻牛角尖,私自去找人家报仇又把自己送进监狱。他们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到这片伤心地,把过去的事都忘掉。“儿啊,我和你爸还有你妹对不起你。”母亲接到救助站打来的电话那一刻,决定把这一切告诉他。

他们能感受到彼此胸腔的翕张。时间安静了,仿佛他在公园长椅上度过的夜晚,能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音,萤火虫在草丛中闪烁。眼泪不再隐藏。同时他心里有火在燃烧,或许是未泯的仇恨。

他答应母亲,在家附近的县城继续开修鞋铺,不再过流浪的日子。有了修鞋的经验,他能根据鞋基本判断出鞋的主人是做什么的,经济条件怎么样。阅鞋也是阅人。他给人修过的鞋底从来没掉过,既耐磨又防滑,一次只收10块钱。远近来找他修鞋的人越来越多,狭窄的店面门口排起了长队。他的人脉越来越广,当有人问题他的身世时,他说十四岁开始跟父亲学修鞋,去过很多城市,几年前父亲去世了。人们便不再追问。但是有天一个老太太叫出了他的名字,自称是他家原来的邻居,如今在另一个村住,他觉得面善,恍惚间,想起几十年前,自己被警察抓走的一幕,路边的人群中有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仿佛有话要讲。

她说自己的女儿也被那户人家的大儿子欺负过,但是那家人和村长的关系不一般,并且村长也欺负过很多女孩,要是说出来被村长知道,大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那次杀人案之后,村长不干了。那户人家也搬走了。她家在他家对过,大概50米远。房子被烧时,她在屋里远远看见是那家的二儿子和几个人手里提着汽油桶。她最近打听到那家二儿子在大城市落了脚,娶了老婆,但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他谢过她。心里的火再次燃烧,他想起母亲的话,试图忘掉这些事。但是夜里他经常做相关的梦,几十年过去了,原本想着这些记忆会逐渐消逝,但每当无意间想起或者提及,仿佛被牵动了的鱼线浮出水面。他梦到妹妹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梦到狰狞的脸,梦见喷溅在墙上的血,梦到在火中燃烧的房子。

十几年之后,母亲去世了,他也六十多岁了,兑掉了修鞋铺,他再次踏上流浪之路,他想去遍国内所有的“大城市”,他想找到那家的二儿子,报警让警察抓住他。他不确定,警察是否还记得他家的事。也或许,他一直都没能找到。也许某天他在桥洞里永远睡着了,第二天清晨,天光依旧透进桥洞,城市运转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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