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与伍被

走在长安的茶肆里,仍听的到说书的先生将二十年前武帝在位时,淮南王谋反一事说的惊心动魄。

老者说,这一场风云际会的阴谋虽在史书上着墨不多,褒贬有辞,但当年所见之人每每回忆起来,总要仰向天空,眼睛里流出一股狂热的表情,叹一句,那样惊才绝艳的两人,岂是一截罄竹能够褒贬的,这事啊,要从一盘棋说起。

赌注最大的对弈,莫过于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一指动风云,何人敢问,何人敢动!

你以为这是皇帝的棋局,然东汉年间,偏偏有一布衣,妄图凭一支执笔之手,以一盘棋,拨动天下。

那一日,一道封侯圣旨落下,十六岁的刘安笔锋一重,将笔下所绘的淮南社稷图毁成三截,一如被汉文帝撕裂的封地。修长的手指挥毫落墨,却无语成说。

他终究只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父亲往生,他却保不住他最后一点安眠。

唏嘘间,忽闻一声朗朗自门中而来。

那人说:

王以天下为棋,众生为子,君可对弈?

这一问,煞是心惊,刘安目光一动,看着先生羽扇纶巾,挥袖如风举,一只铁铸的右手灵活如棋子。

穿堂风过,名堂暗动,门外紫藤潇潇而落,一如少年额间汗迹,隐恻蠢蠢,两问之后,少年恢复城府,付之轻笑。

先生即好棋道,可知九天之下,莫非王土?先生可知帝王麾下十万铁骑,我虽有一笔一毫,却挥之雨不动,风不惊,若有少动,区区淮南,风卷残云?彼而不动先围城,落子便输。

先生轻摇羽扇,没有丝毫惧意,只笑着又问

我以天作棋盘,星作子,君可敢动?

以天下为棋盘,可敢执我为子,忘却山河? 君可愿意?

这一问,似乎连时光都震惊而止,刘安倒吸口气,搅弄江山,尚有帝王可以左右,掌舵命运,何人能动,何人能为?

皇家权贵如他,尚且跌沛流离父散子离,其中悲苦无常不能自理,还有谁能掌握得了命运?

然伍被先生的眼神却诡恻的莫名让人无限神往,是啊,有兵有力又如何,只能拼的掉性命,却逆不了命运,若能为了自己的命运一搏,就算飞蛾扑火,挣得片刻光辉又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

一声浑钟,少年远眺窗外,平静的嘴角掀起一抹笑容。

一瞬间,沉睡的山,休眠的水仿佛活了起来,奔腾雀跃,黑潮暗涌。

再看刘安,一副少年城府立于阳光之下,阴影如斯,目光中满是期许,这一场旷古绝今的对弈,即便做颗棋子,又何妨!

伍被这才俯身一拜,

“鄙人伍被,愿与侯王共荣辱。”

这是他对刘安的誓言。

鄙人一生只执一枚棋子。

这是伍被没有对刘安说出的承诺。

一朝罢手,可否执我为子,忘却千年繁华?

只因那惊才艳艳的才华,那看空一切清澈明洞的眼神,伍被便认定这个人是唯一一个可以与他携手登上那绝顶之人。

荣辱与共,这是多么重的誓言。

不似共荣的虚,也不似共辱的劣。

只愿君似我,我如君,在高山雪顶之上,笑看世事如棋。

《淮南子》书成之时,长安纸贵,百家诵读,政治上默默无闻的淮南王在文学上取得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巅峰。

伍被欣然,刘安果然做到了,他终于看见了这部堪称巅峰之作的诞生,与刘安一起登上了那傲人的绝顶。

刘安迁回客死他乡的父亲尸骨,淮南王开始为众人所知。

然,赤子之心终有不悔,虽有一颗出凡入圣的心,却始终脱不尽世俗红尘。

刘安可以放下很多东西,但他唯独放不下天下的太多不平。

庄子之志本不在朝堂,刘安深知自己本肉体凡胎,他有父母有家仇,父祖之地,淮南被分封的破被不堪,他可以忍,祖母出身低贱,却遭皇家活活折磨至死,他努力忍,皇家负他,父亲蒙冤遭流放至死,他逼自己忍,那这天下呢,总欠一个公平。

他忍无可忍!父王谋反,呵,又有谁愿意相信,那日刘长领兵翻遍城中,只是为了找回被乱葬的生母尸骨。

皇帝连亲兄弟的清白都不愿相信,又如何会相信他一个靠才华挣得半响虚名的少年之秀。

将淮南分封,便是文帝忌惮他的表现。

既不信他,那便反之,先人的血债,总该有一个了结。

明知无益,明知无果,明知一步天堂地狱水火,明知一子不慎,输掉的不止身家性命! 然铮铮男儿,为着心中赤忱,岂能不放手一搏?

有时候,掌握命运只在一瞬间,不问成败,不论生死,但求唯心。

手中有了些兵力,刘安便想重塑一个理想社会,他觉得一个新社会诞生的前提是在旧社会灭亡之下,于是便起兵去“劝告”文帝。

然终究是螳臂当车重蹈了他父亲的覆辙,事败之后,郎当入狱。

彼时午后斜阳,衙门一片洋洋洒洒,巡按支着额头,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一条人影倏然从堂后拉到大堂,一声击鼓,吓得小吏忙拾掇拾掇了帽子。

伍被铁手一握,抱拳行礼,巡府揉揉眼睛,问他何事击鼓,只见他莞尔轻笑,将自己为刘安谋反筹谋之事一一说出,整个过程中他谈笑自若,倒像是逢年过节,围着一帮亲朋好友将着一件很温馨却很快乐的家常小事说给大家听。

这一唠嗑不要紧,倒是吓楞了在场的众人。

巡府托了托惊掉的下巴,饶是他见识广,也摸不清堂下这位唱的是哪出。

淮南王反贼之同党,理应一并入狱的。

文帝念在亲缘的份上特意广施恩泽,赦免了一些牵扯不多之人便息事宁人了,摆明了不再追究。

然此时此刻,竟有人自行投案为淮南王同党。

此人谈笑间,坦荡自然,浩然气质浑然天成,颇有先贤之气。

张扬张巡府很是不解,自古以来,人类就是趋吉避祸,而今怎的出了个怪胎,一心求死不求生,自己砸锅自己背呀?

淮南王策反一案早已经结清,一并党羽皆正法,伍被即已遇恩赦,为何非要在这个时候来钻这个火坑。

难不成真是活腻歪了,想不开了不成?

张巡抚到底好奇心重,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一代贤人犯糊涂,当下只摆了摆手建议堂下之人冷静冷静,要不喝点小酒清醒清醒。

谁知伍被一声云淡风轻,却满座却惊。就连史书都留下这只言片语。

他说: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

是啊,他曾许下誓言,要与刘安荣辱与共,如今生死关头,又岂能丢下自己的王?

高山为弦,流水为琴,这茫茫人海,唯有刘安一人可奏。

这少年是他一生唯一想的知己。也是他唯一的理想。

刘安任性,他便赌上性命陪他疯。

只是在疯之前,至少,至少让他最后一次护他安好。

伍被如愿被关进了大牢,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王。

昏黄烛光下那落寞的少年英气,让人不禁心生惋惜。

史书上没有记载,刘安见到自己的老朋友是如何即开心又心痛,史书上也没有记载,他拉着伍被的手,笑的如朝霞赤忱。

后来,刘安于狱中自裁之讯传出,不久以后,伍被亦被斩首。

刘安死前曾对伍被附耳说了一句话

“若有来世,你作君王吾做臣。”

这句话连带着伍被行邢前的那一抹笑容一并成了迷。

据野史相传,伍被人头落地之时,忽然大笑一声

“来生何远,造化难堪,生共甘苦,死愿同槽,此情此意,当不相负,上穷碧落下黄泉,待君归来日,博弈论风云。”

就这样,一位神机妙算的军师,和一位惊才绝艳的才子就这样在历史的烘炉中划下了遗憾的省略号。这一段奇人异事终究随着历史在狂沙中成迷,后人能在史书中所见的不过寥寥数语,几个字概括的人生,那些被掩埋的不为人知的深情暖意终究令人唏嘘。 后人评说这段千年的友谊,有人说伍被付出太多,谋反之事终究是刘安之过,伍被慷慨赴义,是为好友肝脑涂地。也有人说刘安最为守义,宁以自己为棋任知音博弈天下。

然对他们来说,谁是谁的棋子又有什么紧要。

以天下为棋盘,可敢执我为子,忘却山河?

一朝罢手,可否执我为子,忘却千年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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