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家家户户都忙着贴字联、挂窗花,准备过年夜的食材 ,杀鸡、宰鹅、洗肉好不热闹,大家都期望致敬尽礼,迎接福神,与家人吃年夜饭,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与家人天天在一起。村里不时地传来毕毕剥剥的鞭炮声,那是人们在请福神了。然而我却有点不合这节拍,心里有点压抑。昨天下午,在路上遇见张家老奶奶,时隔一年没见,她似乎又老了许多。她满头银丝,眼睛深陷,如同树皮的脸上随处可见那点点斑纹。打着补丁的衣服虽不好看却也还干净衬着她那佝偻的身体,显得她多么的瘦弱。她的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漫无目的地走着,似乎眼前没有什么东西,就连我站在她面前她也没有看到。直到我向她打招呼,她才抬起那浑浊的眼睛盯着我仔细地看,隔了一会儿,她似乎知道我不是她要找的人后才温柔地说道:“你回来了,在外面读书很辛苦吧。”
“不辛苦。”
“那就好。”说完后,只听见她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张凤过得还好吗?”我立刻又问道。张凤是她的孙女我的小学同学。小学时,上学都会经过她家,几乎没天都能看见那瘦小的身影穿着不整洁的衣服,捂着嘴巴颤颤巍巍地向学校走去,时而不时的传来咳嗽声。据人们说,她那病是从出生便带来的,而她的母亲将她生下后便跟人走了,所以她的母亲便成了村里人人喊骂的对象,连带张家两姐妹与自己的母亲也有深仇大恨。而那些人就好像管得是自己的家务事一样,那样顺其自然。
“你们知道吗?张辉的老婆回来了。”
“看孩子的?”
“她倒想见两孩子,人家不让见啊!一听说来见人,张家便把孩子藏起来。硬是要见,老太婆就叫两孩子一起骂,直到骂到抹着眼泪儿走了为止。”
“哈哈哈哈,要我说,就应该这样做,像那种抛夫弃子的人就应该给她颜色瞧瞧。”
“对,这两个孩子太有骨气啦!”
“你们也别都怪那女的,谁让张辉是个傻子,家里又穷,你们看了破房子要是我,我也会走。”
“如果我也像张辉一样,你是不是也……” 类似的话我经常听村里人说起,对于这些话,我会选择不理睬,谁对谁错又有谁真分得清楚。的确她家在村里算得上是最穷的,我从她家路过都会看见那破烂的瓦房,房身有大大小小的裂缝,屋顶上的瓦并不完整但却排列的很整齐,房子在几棵大树的包围中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似乎风一吹就会倒地。我是从没有进到她家里的,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听别人说过,张凤和姐姐挣被子,吵了架,最后哭了,姐姐被奶奶骂了一顿后她们便和好如初了。在学校,我几乎没有看见张凤与同学玩耍,总是见她靠在墙角看着我们做游戏,同学们玩得开心大笑时,她也跟着笑。我偶尔看到她也更着笑。后来,我去城里读初中经过三年的努力,考上了县里的一所高中,我在班里也算得上优秀,然而她一直在读小学并且成绩一直是班上倒数第一。
接着,她又道: “唉,她已经疯了,当初是我们的错,不应该让她那么小就嫁人,遭受了那种罪,现在……现在……。”她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只见她眼眶早已湿润,那双黝黑又如树皮的手不时的揩着眼角。说到嫁人,我记得是高一那年,她叔叔邀请我们去吃她的喜酒,我本不愿去,但碍于情面便去了。那天本也是阖家欢乐的日子,但天却是昏昏沉沉的。没有唢呐吹着新婚曲,也没绚烂的烟花,只有断断续续的鞭炮声和院子里坐着几桌人在那里打牌。打牌的吵闹声才将这里渲染得有点热闹,时而不时的孩童笑声才让人有点活跃。
“听说没有?张凤的男人三十五岁,是医禽兽的,有点本事,也许还能将她的病给治好了,这也是她的福气。”一人道。
“我也是说,总比在这里好。”
“的确是她享福了,哈哈哈”另一个人道。
“……”
她办喜酒的地方是在她叔叔家办的,这个地方既宽敞,又亮堂,周围也有几家人一起,平时挺热闹的,不过离张凤家有点距离。我到了之后一直寻找着她的身影,终于,我在卧室里看见了她,她穿着一见大红衣,一双红平底鞋坐在沙发上,她的姐姐正在给她梳头发,头上插着一朵小红花,夹着几个红夹子。她的脸依然苍白无血色,只是嘴唇那点红证明她还活着。她似乎在和姐姐说着什么好笑的事情,只见嘴角时而不时的往上扬。我看着她觉得她很傻,自己被卖了都还不知道。我也怨过她的那些亲戚们,明知她还未成年,还没到结婚的年龄便将她嫁人。我不知这是福还是祸,只能默默地祝福她。
酒宴开始了,这几张桌子还是座满了人。张凤拿着喜盆,里面放着糖和烟。我们那里的新娘子在出门那天会唱哭嫁歌,遇见长辈就跪在他们面前哭唱,长辈会给红包以示祝福。遇见不熟的长辈便递两支烟,也会有红包。而像我们这样的学生就会得糖,我们也需要给红包,但不多。她一桌一桌递烟递糖,长辈们和客人们微笑着说着祝福语。到我时,只看见她傻傻愣在那里,她姐姐说道:“叫姐姐,递糖。”
“姐姐,糖。”我浑身起激灵,不知该说些什么也就没开口。只是默默地祝福她真如他们说的一样是她的福气。吃过饭后,我也准备再见她一面便走了。她和姐姐坐在沙发上,周围围着一群人,她和姐姐高兴地数着刚才得到的红包,周围的人也帮着数着,好像那些钱是自己的一样。我退了出来,那里的空气令我有点窒息,只想快点逃离。天愈来愈阴暗,云琳琳碎碎的……
“张奶奶,既然说不出来那就别说了,过去了就过去了……”
“嗯,好……都是我的错早知道要遭受那样的罪,当初就不该同意,不该为了几千块钱就把她嫁给了那畜生,我死后老头子会怨我的,我无脸面对他,都是我的错早知道……”她自言自语地说着奇怪的话,依然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就犹如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在饥寒交迫之后等待死亡的降临。当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便回了家。
“爷爷,你知道张凤为什么疯了吗?”爷爷先是一愣,应是没想我会问这个问题,然后说道: “这都是些啥子事啊?当初就劝张一屏家不要将那么小的娃儿嫁人,现在好了人也疯了,现在老太婆也精神恍惚起呢,造孽啊!”
“张凤为什么疯了呢?”
“还不是那混账给打的,听那些人说,张凤被打得都不敢反抗,哭都哭不出来,他们发现她时她就缩在床脚,还好这事发现的及时要不然命都没得了。唉,造孽啊!张凤被打时,正好被那村的村长看见,那村长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有好久都没见到张凤出过门,就上门瞧一瞧。正好,房门没关,又听到有动静于是便走进去看,就看到那混账拿着衣架向张凤挥去。而张凤嘴巴被胶带蒙着发不出声,只是眼睛水大颗大颗往下流,她此时精神恍惚缩在床脚任何人都碰不得。”
“后来呢?”
“后来,村长带着一群人将那混账捆绑起送到了警察局。待到她们检查身上的伤,发现有很多的伤,旧的、新的交织在一起,看得令人害怕。警察经过一番调查后,发现张凤与那混账的婚姻关系不成立。他们确认了张凤是未成年时便一直被打,所以那混账以虐待罪坐了牢,而张凤便在政府的帮助下,被送入了医院去治疗。她的姑妈妈、叔叔也被问了责,我们村的干部也被问了责。”
“我早就知道那场婚姻就是悲剧,弄成这样也是罪孽,我说怎么不见张凤回家来呢,原来,唉…。”听完之后,我压抑得无话可说,只能暗暗感谢警察同志们将那人渣送入了大牢。
怪不得我看见村里到处都贴着关于发治的故事,敢情有这个原因。不过这效果也是很好。就在今晚,吃过饭,村里人围坐在一起聊天,而张凤的事最是火热,成了谈话的热点。一人道:“我原以为张凤有好日子过,哪知医畜生的畜生不如,亏我当时还帮着说亲,这不是打我脸吗?”
“你那脸值几个钱?要不是你掺和一起,也许那亲是还不成,人也就没疯了,你看她结婚还不到一年,就遭受这种罪……”一人又道。
“哎,我记得当时你也帮了不少忙,现在怎么全怪在我的头上,这屎盆子不要全压在我头上哈!”那人抱着双手,高傲地坐着。
“这……你们听听,这说得是什么话,我,我何时……。”周围的人你一句我一句,闹成一片,都在为张凤打抱不平。我不知他们是真心的还是假意,只能让他们吵。不远处时不时地传来鞭炮声和烟花声,看着烟花,多么绚丽、美丽,以至于让人容易忘记它也是很烫人的,不过在烫过之后,人也就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