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18

这个一个干旱的九月,久旱后的傍晚,残阳如血,有关米妮·库珀小姐和一个黑人的谣言如燎原烈火般传播。

第一幕:

时间:星期六傍晚

地点:理发店

理发师霍克肖:(正在为顾客修面)反正不是威尔·梅耶斯,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他是个规规矩矩的黑鬼。我也了解米妮·库珀小姐


另一个理发师:你了解她什么?


修面的顾客:(好奇打听)她是谁?是个年轻的姑娘?


理发师霍克肖:不是,我猜她快四十岁了。她没结过婚。所以我不相信……


大个子青年(激烈反驳):相信?见鬼去吧!难道你不相信白人女子说的话,反倒相信黑崽子?


理发师霍克肖:我不相信威尔·梅耶斯会干这样的事儿,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大个子青年:那你也许知道谁干了这件事?也许你已经把干事的人送出城外,你这个喜欢黑崽子的人。


理发师霍克肖: 我根本不相信有谁干过什么事儿。我不相信出过事儿。请你们大伙儿想一想:那些年纪不小的老小姐有时候是不是会胡思乱想,以为男人……


顾客:(在围布下翻动起来)你真是个混蛋白人。


年轻人帕契:(从座位上蹦了起来)你不相信?难道你指责一个白人妇女撒谎?

理发师霍克肖:(拿着剃刀,举在半站起身的顾客上空。目不斜视,不去看周围的人。)


另一个人:全都得怪这该死的天气,天气热得让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连对她都干得出来。


          (没有人发笑。)


理发师:(慢声细气却又颇为固执)我并没有指责任何人干了什么事儿。我只知道,你们大伙儿也知道,一个女人,老不结婚……


年轻人帕契:你这个热爱黑鬼的混蛋东西!


另一个人:别说了,帕契,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了解真相,采取行动。


年轻人帕契:谁来了解?谁来调查事实真相?事实!去他的!我……


顾客(胡须上涂满肥皂对帕契说):你是个好样的白人,不是吗?杰克,你告诉他们,要是这个镇上白人死绝了,你可以把我算上一个。尽管我只是个旅行推销员,而且还不是本地人,可我总还是个白人。


理发师霍克肖:说得对,伙计们,先打听一下真相如何。我了解威尔·梅耶斯。


年轻人帕契(大喊大叫):啊呀,上帝啊!真想不到,这个镇上居然会有个白人……


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呵斥他:住口,帕契,我们有的是时间。


顾客:(坐了起来瞪大眼睛望着说话的人)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屁大的事儿都可以是宽恕黑鬼冒犯侮辱白人妇女的理由?难道你想告诉我,你是个白人,可又赞成这种事情?你还是回老家去吧,回你的北方去吧。南方不要你这样的人。


第二个开口说话的人:(反驳)什么北方北方的!我可是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大的,是在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


年轻人帕契:(愣在那儿,茫然不解地四下张望,仿佛在努力回忆要说的话和想干的事。用袖子抹抹满是汗水的脸颊。):唉,上帝啊。他妈的,要是我让一个白人妇女……


旅行推销员 :杰克,你跟他们好好说说,上帝啊,要是他们……


    (砰的一声纱门撞开了。一个人走进屋里,分开双腿站在屋子中央。他身材矮胖,但从容自如,身上的白衬衫敞着领口,头上戴一顶毡帽。他气势汹汹地扫视屋内的人们,目光灼灼逼人。他叫麦克莱顿,曾在法国前线指挥过部队作战,因为勇敢过人而获嘉奖。)


麦克莱顿:怎么,你们打算就这么坐着,听凭黑兔崽子在杰弗生的大街上强奸白人妇女?


帕契(蹦了起来。绸衬衣紧紧地黏在宽厚的肩膀上,两腋下面是半月形黑色的汗渍。):我一直在对他们这么说!我就是这么……


第三个人问道 :真的出事了?正像霍克肖说的,她可不是第一回说男人对她不怀好心了。约莫一年以前,不是有过那么一回事,她说什么有个男的趴在厨房屋顶上看她脱衣服?


顾客问: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霍克肖把顾客慢慢地往下按,让他坐回到椅子上。顾客不肯往后躺,使劲抬起头来;霍克肖还在用力让他躺下。)


麦克莱顿:(猛地转身面对第三个说话的人)出事了?有没有出事,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打算让这些黑崽子就此溜掉,让他们有朝一日真这么干起来?


年轻人帕契(大声嚷道):我就是这么对他们说的。(他骂骂咧咧,没完没了,既不清楚在骂谁,也不明白骂些什么)


第四个人:得了,得了,别这么大嗓门。别这么大声说话。


麦克莱顿说:对,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话。我的话都说完了。谁跟我来?


(麦克莱顿踮起脚尖站着四下巡视)


霍克肖:(把旅行推销员的脸按下去,举起剃刀)先打听打听,伙计们,把事实真相弄弄清楚。我了解威尔·梅耶斯。不是他干的。咱们把警长找来吧,正正当当地办事。


麦克莱顿(嗖地转过身子,怒气冲冲地逼视霍克肖)


(霍克肖并不躲避麦克莱顿逼人的眼光。他们俩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民族。其他的理发师都停下手中的活,让顾客仰面躺着)


麦克莱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对我说,你相信黑崽的话,不相信白人妇女的话?哼,你这个喜欢黑崽的混账东西……


(第三个开口讲话的人站起身来,拽住麦克莱顿的胳臂;他也曾当过兵)

第三个开口讲话的人:算了,算了。咱们一起来琢磨琢磨。有谁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吗?


麦克莱顿:(使劲挣脱他的手)琢磨个屁,跟我干的人都站起来。那些不……

(他瞪起眼珠,四下看看,用袖子抹了把脸)


(三个人站起来了。躺在椅子里的旅行推销员坐起身子。)

推销员:(使劲地拽脖子上的白围布,“把这块破布给我扯掉)得了,我拥护他。我不住在这里。不过,老天在上,要是我们的母亲、妻子和女儿……

(推销员用白围布胡乱擦了擦脸,把布朝地上一扔。麦克莱顿站在屋子中央,大声咒骂剩下的人。又一个人站起来朝他们走去。其余的人很不自在地坐着,彼此互不相望。渐渐地,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身,走到麦克莱顿身边。)


霍克肖:(弯腰从地上捡起白围布,叠得整整齐齐的)伙计们,别这么干。威尔·梅耶斯绝不是那样的人。这我知道。


麦克莱顿:来吧!

(他转过身子,裤子后兜露出一把沉重的自动手枪的枪把。他们走出屋去。纱门在他们身后猛地碰上又弹开,死寂的空气里回荡着纱门的撞击声)

霍克肖:(迅速而又仔细地擦净剃刀,收拾起来,然后向屋后方跑去,从墙上取下帽子,对其他理发师说)我尽早回来,我不能让……

(他跑步出门。其他两个理发师随他走到门口,正赶上纱门撞上又弹开。他们向门外探身,目送他在大街上渐渐远去。空气凝固而死寂。舌头根发麻,好像含了块铁似的。)


第一个人:他能干什么?

第二个人:(反复轻声念叨)耶稣基督,耶稣基督。

第一个人:要是霍克肖把麦克莱顿惹翻了,那还不如威尔·梅耶斯干过这件事。


第二个人:(悄声喃喃自语) 耶稣基督,耶稣基督。


第一个理发师:你看他真对她干出了这种事?

第二幕

    (霍克肖在街上快步疾走。稀稀落落的路灯在死气沉沉的半空放出冷酷而又灼目的光芒。遮天蔽日的风沙吞噬了白昼。精疲力竭的尘土笼罩着昏暗的广场。广场上空,黄灿灿的穹隆像口铜钟。东方天际,一轮比平时大两倍的月亮时隐时现。麦克莱顿和另外三个人正要坐上一辆停在小巷里的汽车。


麦克莱顿:(低下浓发蓬松的脑袋,从车顶篷下向外张望,对霍克肖说)你改变主意了,是吗?好极了,上帝啊,要是明天全镇人听说你今天晚上讲些什么……


另外一个退伍士兵:好了,好了,霍克肖是个好人。进来吧,霍克肖,快坐上来。


霍克肖:伙计们,威尔·梅耶斯没干过这种事,就算有人真干了的话,也决不是他。唉,你们大伙儿跟我一样,都知道我们镇上的黑鬼比哪儿的都要好。你们也知道,女人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对男人疑神疑鬼。不管怎么说,米妮小姐……


退伍士兵说:对对,我们只是去跟他谈谈;没别的打算。


帕契:谈个屁,我们跟他打完交道的时候……


士兵: 住嘴!老天爷,你难道要让全镇人人都……


麦克莱顿: 上帝啊,让他们都知道!告诉那些混蛋,告诉每一个能让白人妇女受…


  (麦克莱顿发动汽车,走在头里。风沙尘土像浓雾一样弥漫整个街道。悬挂在半空的路灯像是水中的阴影。汽车驶出镇外。一条车辙杂乱的小路向右拐去。路面尘土飞扬,整个大地飘浮着风沙。夜空下耸立着黑糊糊的庞大的制冰厂厂房。黑人梅耶斯在厂里当守夜人。)


退伍士兵:我们最好停在这儿,对吗?


  (麦克莱顿并不作答。他猛地把车冲上来,一使劲刹住汽车,车前灯光直射白墙。)


霍克肖: 听我说一句,伙计们,他要是人在这儿,不就证明他没干过那件事?不对吗?如果是他干的,他会逃跑的。你们都明白他会逃跑的。

  (第二辆车开上来,停下。麦克莱顿走下车;帕契跳下车站在他身边)


霍克肖:(又开始说)听我说,伙计们。


麦克莱顿: 把车灯关了!

    (顿时,无声无息的黑暗向他们猛烈压来。四周一片寂静,他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两个多月干旱无雨枯焦的尘土中寻找空气的喘息声。接着是麦克莱顿和帕契渐渐消逝的脚步声)


(一会儿后)麦克莱顿:威尔…威尔


    (东方天际,一轮朦胧疲惫的月亮冉冉升起,月晕越来越大。月亮爬上山脊,给空气,给风沙尘土涂上一层银灰色,仿佛它们在一锅炽烈的铅水中呼吸生存。四周悄然无声,既无鸟鸣,亦无虫声,一片寂静;只有人的喘息和汽车散热、金属冷却时的轻微声响。他们坐在汽车里,相挨着的身体火热火烫,似乎只出干汗。


一人开口:耶稣基督!咱们下车吧。


    (可是他们没有挪窝。渐渐地,前面黑暗中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走出车外,在毫无生气的黑暗里紧张地等待着。又传来皮肉挨打的声响、嘶嘶的吐气声和麦克莱顿压低嗓门的咒骂声。他们又站了一会儿,便一齐向前奔去。他们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奔跑着,似乎在为了躲避而逃跑。)

一人低声嘟囔:杀了他,杀了他这个狗娘养的。


  (他们把黑人朝汽车跟前拖过来,霍克肖一直站在汽车边上。他觉得浑身直冒冷汗,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反胃呕吐)


黑人:什么事,长官们?我没干过什么坏事。上帝作证,约翰先生。

    (有人拿出一副手铐。他们围着黑人忙碌起来,默默无声,聚精会神而又彼此妨碍,仿佛黑人只是一根柱子。黑人顺从地听任他们给他戴上手铐,同时不断迅速地打量黑暗中看不清楚的面孔。


黑人:你们大家都是谁,长官们?

 

(他说着,探过身子使劲辨认一张张面孔。他凑得很近,他们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他说出一两个人的名字。):你们说我干了什么事,约翰先生?

  麦克莱顿:(一使劲,打开车门)滚进去!


黑人:(站着不动)你们要干什么,约翰先生?我什么也没干。白人先生们,长官们,我什么也没干。我指天发誓。


麦克莱顿:上车他打了黑人一巴掌。

 

  (其他的人嘶嘶地嘘出一口长气,跟着动手朝黑人身上乱打。黑人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咒骂;他举起上了手铐的双手朝他们劈头盖脸地打去。手铐划破了理发师的嘴巴,他们使劲又推又拽;黑人不再挣扎,他上车安静地坐着。其余的人纷纷上车就座。黑人坐在理发师和退伍士兵的中间,两腿并拢,胳臂紧紧地靠着身子,极力避免和他们相碰。他的眼睛不断飞快地从一张张脸上转过去。帕契拽着车窗站在踏脚板上。汽车开动了。霍克肖用手绢捂着嘴。)


士兵:怎么了,霍克肖?


霍克肖: 没什么。

 

  (汽车又上了公路,离开城镇。第二辆车稍稍落后,落在飞扬的风沙尘土后面。汽车向前奔驰,速度越来越快;最后一排房屋向车后掠去,消失了。)


士兵(骂道):他妈的,他真臭!


推销员(坐在前座,麦克莱顿身边):我们会治好他这穷毛病的。(车外踏脚板上,帕契对着迎面扑来的热风大声咒骂着。理发师突然探过身子碰碰麦克莱顿的胳臂)


霍克肖:约翰,让我下车。


麦克莱顿:(头也不回)跳下去,你这个喜欢黑鬼的人。


      (车开得飞快。第二辆车在漫天的风沙尘土中追了上来,车灯十分晃眼。麦克莱顿驱车转入一条狭窄的小路。这条偏僻失修坑坑洼洼的小路通向一座常年废弃不用的砖窑——一座座红色的土堆和一个个杂草藤蔓丛生、深不见底的洞穴。这里一度曾是牧场,但是有一天,主人丢失一头骡,他用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在洞里打捞,可是始终够不到洞底。)


霍克肖又叫一声:约翰。

麦克莱顿:(把汽车开得飞)要跳,你就跳吧


黑人: 亨利先生。


    (霍克肖向前坐起身子。狭长的路面朝着汽车疾驰而来,迅速消失,好像是从熄灭的火炉里飘出来的空气,虽不炽热却全无生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跳跃着前进。)


  黑人: 亨利先生。


    (霍克肖拼命推门)


士兵:小心,别…

 

    (霍克肖已经踢开车门,转身站在踏脚板上。士兵把身子扑过黑人,想要抓住霍克肖,但他已经纵身跳下汽车。车子并未减速,依然向前疾驰。汽车的惯性把他摔了出去,越过积满沙土的杂草丛,摔进了沟里,拍打起一片尘土。没有汁液的干草纷纷断落,发出一阵轻微的似有恶意的断裂声。他躺在地上,喘不过气而又一个劲儿地干呕。第二辆汽车开过来又消失了。他站起身,一拐一拐地走上公路,返身向城里走去,边走边用手掸掉身上的尘土。月亮升得高高的,终于超越风沙尘土,高高地悬挂在天空。他慢慢走着,渐渐地,杰弗生镇在风沙尘土中隐约可见,放射出晦暗的光芒。他一瘸一拐地走着。过一会儿,他听见后面传来汽车声,身后尘土中汽车的灯光越来越明亮耀眼。他走下大路,匍匐在杂草丛里等汽车过去。现在,麦克莱顿的汽车走在后边。车里坐着四个人,帕契不再站在踏脚板上。 汽车向前疾驰;风沙尘土吞没了汽车的踪影;灰暗的灯光和隆隆的车声远远地消失了。汽车扬起的灰沙在空中飘浮,马上又和永恒的尘土会合在一起。理发师爬上大路,跛着脚朝镇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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