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木木的反应,总是比别人慢很多拍。
当她一遍遍跟着磁带,终于学会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时,却发现同学们都改唱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了;当她终于舍得穿上妈妈亲手缝的连衣长裙时,才发现大街小巷都流行穿健美裤了……
木木,人如其名,从小就反应特别慢。幼儿园里玩丢手绢,小朋友丢了手绢,跑完一圈,站木木身边好一会了,她还没发现原来手绢丢在了自己身后;大家玩捉迷藏,所有小朋友都藏好了木木还没想好该藏哪儿,索性一转身,捂着双眼就“躲”那个“捉”的小朋友身后……
因为反应慢,没人愿意跟木木玩游戏,所以木木童年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因为只会看书,木木从小成绩就好,一直是家长眼中的“乖乖女”,是家长对比孩子的标杆,所以木木从小倍受同大院小朋友敌视,没有玩伴儿。
不过,反应再迟钝,木木也感觉到了,就在她上初二的那个夏天,好多东西都变了——教室里传抄的,不再是工整漂亮的课堂笔记,而是贴着各式明星贴纸的流行歌词本;每天早操后的集会,校长和教导主任不再激情澎湃的引导大家要做“四有新人”,而是苦口婆心的教育大家不能做“少年帮派”的成员。而最大的变化,就是县城中心转角处的百货大楼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大炮筒”的录相厅。
这个变化,让县城以转角为界,形成子最特殊的两条街。转角向左是爱民街:地质队、卫生局、税务局、广播电视局……都是以前最吃香的单位和最美的家属大院。街的尽头,穿过一个桥洞,座落着县里最好的小学和初中,再往前,就是以前的旧民房。转角向右大家称为“花街”:紧挨着新开的“大炮筒”,有一排游戏室、一排桌球室,旁边有热闹的小吃、宵夜一条街,再往前,是好几间新开的新潮的发廊,还有一些新开的小商铺,卖的全是新潮的玩意儿。
随着百货大楼的拆解,木木的妈妈下岗了。紧接着,木木从小婶婶那里得知,木木的妈妈在外边认识子一个有钱的叔叔,正在跟爸爸闹离婚。
02
一向乖巧的木木开始抗拒回家,她不想看爸爸整天醉醺醺的样子,也不想听妈妈无休止砸东西的抱怨……
这天放学,木木又磨磨蹭蹭的在路上耗时间。她一路踢着小石子,心不在焉的踱过广播局、卫生局、地质队,然后拐弯,走到子转角处的“大炮筒”。
“嘿,好巧呀,你怎么在这儿?”
木木抬头,是同班的吴昊,他可是一中的名人哦!因为在全县田径比赛中连破了2项记录,被破格特招进重点中学的。
虽是同班,可木木从来没跟吴昊说过话,因为木木觉得,他俩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木木除了成绩好,啥都不会。没爱好,没朋友,安静、木讷、孤僻;吴昊刚好相反,除了成绩不好,似乎什么都会。他高大帅气,每天一丝不苟的梳着郭富城的分头,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大奔裤;他活泼搞怪,不仅朋友多,还是众女生心中的偶像;他精力充沛又胆大,敢迟到敢旷课,敢做各种新奇古怪的事。
木木迎着声音仰头,只见吴昊白衬衫整齐的套在奔裤里,夕阳在他身后映衬着,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不知为啥,木木居然想到了牛魔王,只不过是一个带着佛光的牛魔王——自带佛光的牛魔王,木木莫名其妙的笑了。
那天,跟着吴昊,木木第一次接触了游戏机,认识了那个蹦上跳下、小脑袋可以撞出无数惊喜的“超级玛丽”。笨拙的木木,总是一个不小心,就让玛丽跳下悬崖。然后,吴昊又带着她一起玩双人坦克大战,迟钝的木木,总是敌我不分,一紧张就把吴昊的坦克打个稀烂!吴昊一边教一边嘲笑她笨,木木一边紧张的喊,一边手忙脚乱的找按纽……
木木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的喊过、笑过。
03
那天以后,木木放学后时常会在转角处偶遇吴昊。
“嘿!好巧呀,你也在这儿。”——每次,吴昊都是这一句。木木在心里悄悄笑:原来新潮洒脱如吴昊,也有木讷的一面。
那天开始,他两时常一起,对着游戏机的按钮噼里啪啦一阵狂拍;也会时常一起,一手烤串一手汽水的边吃边瞎逛;还会时常一起,坐在“大炮筒”门口,听里边放映录相的声音,相互猜着屏幕上正在上映的故事情节……
渐渐的,木木好像忘了父母的争吵,忘了家里的不愉快!——直到那天早晨,爸爸塞给木木2块钱,告诉她中午自己解决午餐,妈妈不回来了,以后都没人做饭了。
整个早上,木木都无精打采的,语文课上,老师提问叫了她3遍都没反应。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木木才垂头丧气的走出校门。正当木木犹豫着中午该去哪时,“吱——”一声刹车,吴昊一脚撑地,一脚踩着踏板,把自行车横在木木面前:
“嘿,敢不敢翘课?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就这样,吴昊搭着木木,经过广播局、卫生局、地质队,然后拐弯,过了转角的“大炮筒”,一直往前。随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吴昊的车蹬得越来越快。后来索性屁股离开车座、身体前倾、双脚使劲上下,自行车便一左一右飞一般的跑起来!初秋的风,清新干爽,夹杂着吴昊淡淡的汗气,伴着风一般的速度,木木突然有种异样的飘忽感,上午那些闹心的烦闷,竟慢慢消散了……
大约骑了40多分钟,吴昊把车往一个荒坡的草丛里一倒,带着木木爬到半坡的一个火车隧道前。只见吴昊两手往裤袋里一兜,一步一枕木,潇洒从容的走进了隧道。木木赶紧跟着,一面低头死死盯着枕木,一面步履蹒跚的走着。
“不要低头看枕木,看前面,调整好步子大小,闭着眼睛都能走!”吴昊头都没回说道。木木按着这个方法,果然凑效,枕木的距离都是一样的,找到合适的步伐与节奏,走在铁路上有一种很奇妙的惬意感!
一步一木,节奏平缓,从容惬意!木木才刚开始体会到这种美妙感,就发现情况不对——她不知道,原来这个隧道这么长!当入口的光线暗至完全消失时,出口却还遥不可及。木木这会儿才发现,她置身一片漆黑之中,完全伸手不见五指……强烈的恐惧感猛然袭来,正当木木犹豫该继续往前还是赶紧后退时,“呜——”一声尖锐的汽笛声穿透隧道,有火车来了!
木木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惊慌、绝望!她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呜——”汽笛声越来越近,火车车头灯的光已开始射入隧道,而木木就那样木然的呆立在枕木上——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猛地拽住木木,一下把她拉出铁路,拖到隧道边上……
“哐当、哐当”——巨大的燥音伴着强劲的旋风从隧道呼啸而过!“哧——”黑暗中铁轨与车轮摩出的火花哧哧作响!木木后背紧紧贴着隧道壁,吴昊身体紧紧贴着木木,他俩面对面贴着,木木感觉到了吴昊热热的气息,也感觉得到了自己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跳……
04
很奇怪,那一次,木木虽然害怕得要死,却一点没觉得生气,反而在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与期待。
玩闹翘课的日子,过得特别快。转眼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木木由班上第一一下滑到二十多名。拿着成绩单,木木没有伤心,只是有点不知所措。从小到大,她都没出过前三,成绩,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优点。她不知道,如果学习不好,她还能有什么好?
木木很茫然,她不想回家。虽然,她知道爸爸也许并没有心思关心她的成绩。背着书包,踢着石子,木木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转角处。
看到“大炮筒”,木木这才惊觉,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肚子已经在咕咕在叫了。木木到小摊上烤了几串羊肉串,不停的叫老板加辣!加辣!然后又买一瓶冰汽水,拎到“大炮筒”门口,像以前跟着吴昊一起那样,边吃边听。
其实木木并不怎么能吃辣椒,她只是觉得,一边吃着超辣的烤串,一边喝着超冰的汽水,特刺激!就像跟吴昊一起翘课一起玩耍的感觉,又紧张又惊喜,特刺激!
“哟,乖乖女也来这种地方玩的呀!”
“哼,假正经,跟他妈一个样!”
木木寻声望去,说话的是同大院的2个女孩,就是从小一直被拿来比较,从而最敌视木木的2个漂亮女孩儿。
都说青春的心很大,大到可以为了喜欢的人、喜欢的事而无所畏惧;可青春的心也很小,小到只能容纳自己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
不知道是不是辣椒的作用,木木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脑门,想都没想起身就朝其中一个女孩一头撞过去,那女孩没提防,被撞得一屁股坐到地上。站起身,木木才发现,2个女孩的后面,站着2个高大的男生,剪着平头,刺着纹身……
一个男生扶起被撞倒的女孩,把她扶木木面前,面无表情的指着木木说“扇她!”
眼看那只手就要掴到木木脸上了,这时,一只大手横空出世,拦住了这个耳光——居然是吴昊!木木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那个刺青男一手按着吴昊肩膀一手朝他腹部用力捶过去。吴昊痛苦的弯下了腰……
木木的大脑又开始一片空白,直到听到“咣”的一声——然后,木木看见了吴昊手上的汽水瓶,和刺青男头上的血;还有,刺青男手上的匕首,和吴昊腹部的血……
“嘿,好巧,我刚好路过这里”——吴昊冲木木淡淡的笑这说完这句,身子就软软的栽倒下去……
05
15年后。
“咚锵咚锵”锣鼓喧天,彩旗飞扬,转角处,县城最大的商厦开业。
昔日的小县城,如今愈发热闹繁华。地质队、卫生局、税务局、电视局、昔日热闹的家属大院早被鳞次栉比的高档小区取代;游戏室、桌球室、宵夜摊、原来灯红酒绿的“花街”如今已是颇具特色的民族步行街。
木木再次回到这儿,几乎认不清方向。古人尚可哀叹物是人非,现代人却常常连一点可供凭吊的回忆都难寻,物非人非——这就是木木现在最大的哀伤。
商厦一楼,一间雅致的店铺:“偶遇· 咖啡屋”。
一个人,一杯咖啡,木木坐在最角落的位置。木木是被“偶遇”这个名字吸引来的。“偶遇”一个多么浪漫的词,充满惊喜,充满未知。那年转角“偶遇”吴昊很多次之后,过了很多年,木木才突然后知后觉的反应:一次、两次、那是真的“好巧”,那么三次、四次、甚至无数次之后呢?
“叮咚”——欢迎光临!咖啡厅门上的自动欢迎语音打断了木木。
“嘿,这么巧,你怎么在这儿!”隔壁卡座传来惊喜的打招呼声,只一刹那,只这一句,木木便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