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二)—《幽暗国度》

在镇上的游客接待中心,这位船屋主人显得那么的卑微,他低声下气,踩着脚踏车,一路跟随我们乘坐的出租双轮马车,哀求我们造访他的船屋。这会儿,前脚才踏入屋门,他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个样。他脱掉鞋子,在地毯上跪下来,向我们奉茶。霎时间,他的举止言谈变得有如瓷器般精 致高雅。在今天的印度,你难得遇到对传统礼节这么娴熟的人。住进这间船屋,我会觉得自己是一个闯入者,就像我在当地俱乐部所感受到的那样。这些俱乐部的撞球场的墙上依旧悬挂着三十年前的漫画(镶在镜框里)),但图书室乏人照料,早就荒废了,一整个世代的品位被冻结封存起来。他们伫立在那一艘艘静静荡漾的“施客啦”船舷上,举起手中的三尖鱼叉,凝视着湖水,眼神锐利得就像栖停在杨柳树上的一群翠鸟。肩膀老是一耸一耸,带着左撇子特有的矫揉造作、自以为高雅迷人的邪气。这小子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得就像一个拳击手,动作干净利落。你若想拥有一个贴身仆人(他唯一的本事和功能是取悦、伺候主人)你就必须自愿地、爽快地交出一部分自我,任由仆人摆布。它创造出一种原本不存在的依赖感。他不屑讨好别人。他瞧不起像亚齐兹这种成天胁肩谄笑、巴结主人的马屁精。他这种人什么事都看不顺眼,常常招惹别人,但到头来吃亏的总是他自己。

德里一位建筑师告诉我,即使是这种象征式的“肃贪”行动,也往往会产生负面的效果,因为它会打击公务员的士气,降低行政效率。在印度,贪污是必要之恶。官员不贪污,政令就推行不了。

同样,我也能够理解,为什么严格的礼仪和肮脏的食物会掺混在一起,为什么那位老仆会以一种造作轻率的态度,把面饼和马铃薯塞进我们手中。这其实是一种错乱而扭曲禁欲主义,印度人可以从中获取某种必要的乐趣。繁复的礼节是不必要的、虚夸的、荒谬的。更重要的是,它反映印度人对传统习俗和仪式的尊敬。

四大皆空的观念和阳具崇拜,其间并无任何关联。它们源自不同的反应层次。但印度教从不弃绝任何东西,而这种做法也许是对的。洞窟中的那根阳具一直留存到今天,但香客们并不把它当作男性生殖器官,而是把它看成湿婆神的面相和生命的延续。这两者都是印度的象征。以前常听人家说,印度这个国家会把人们性格中那些隐秘而丑恶的层面激发出来。

刚才大声叫嚷的那个人,莫非就是真正的我?这就是印度对我造成的影响吗?对这帮美国佬来说,印度(全世界最大的贫民窟)具有异常的吸引力:“文化”的卑微固然甜美,但“精神”的卑微却要甜美得多。

亚齐兹跟随群众缓缓前进,好不容易走到门口,却被挤出人堆外,就像一粒种子从一个橘子中迸出来。

对我们来说,回程就像馊了的食物,不再有新奇之感。

约莫过了一两分钟,他回来了,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是伊斯迈夫妇认识的那个文质彬彬、跟他们一起到林子里摘蘑菇的锡塔尔琴演奏家。乍看之下,他就像一个着了魔的人。在这短短一两分钟内,他变成一个征服者,但在征服对方的过程中,他也把自己整个人交了出来――一桩情缘,一段爆炸性的男女关系,就这么样建立起来。

以往我总是以为,激情是一种天赋,不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的。现在我却觉得它是一种奇妙而复杂的机缘,每个人一生中总会遭逢的。

历史事实并没有刻意被湮没打压,以保存印度作为一个完整国家的观念。这些事实全都被接受!但也全都被漠视。来到印度后,我才发觉,这是印度人待人处世的典型的退隐态度的一部分:对显而易见的事实视若无睹。这种心态,在其他民族中肯定会引发精神错乱,但印度人却把它转化成一套博大精深、强调消极、超脱和接受的哲学。此刻撰写本书,在探索内心、自我反省的过程中,我终于体悟,这套哲学有一大部分从小就融入我心中,成为我的人生观最重要的一环。长期居留英国,身心遭受各种压力,在这套哲学影响下,我扬弃了狭隘的国家观念,不再对任何团体效忠―一除了对个人。它让我安于自我,安于工作,安于我的姓名(后两者与前者截然不同)。它让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是人海中的一座孤岛。它教导我,如何保护内心中仅存的一些美好纯洁的东西,不让它们遭受各种外在的、腐败的力量玷污。在这种心态下,面对英国人遗留在印度的痕迹,我原本应该冷静漠然,无动于衷。然而,这些痕迹却迫使我面对一个事实:我一直在欺骗自己,虽然这种自我欺骗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个容许幻想存在的角落,可是一旦被揭穿,你还是会感到非常痛苦。这种羞辱,我以前从不曾体验过.。在这方面,我的感受肯定比那些行走在孟买街道上熙来攘往的印度人深刻得多(这种街道拥有荒诞不经的英文名字,两旁矗立着宏伟的帝国式建筑物)。这种情况就像在特立尼达,我从不曾感受到身为殖民地子民的屈辱,但外来的、不相干的人,反而会有这种感受。

你从小在书本中认识的每一个印度景点,不都是跟西姆拉城一样:先是欺瞒,接下来就是颓败、没落。前景中的那些人物乍然出现在你眼前,对你的心灵造成强劲的冲击,然后开始从你的视界隐退消失。这会儿,你的视界就会变得更加敏锐,更加挑剔,就像在一个熟悉的、阴暗的房间中,你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那样。世界上,没有一座城市和一个景点能够变成真正的真实,除非作家、、画家和重大的历史事件赋予它一种神话的特质。西姆拉永远都是吉卜林的城市:一个孩童对“老家”的憧憬和怀想。它是一个双重的童话国度。印度扭曲和扩大这个国度。在英国殖民统治下,它扩大了原本就是一个幻想的城镇。这就是吉卜林捕捉到的现象,而这也正是他的作品独具的风格精神。

可是,骤然间,英国步入了中年,英国人踌躇满志,沾沾自喜。自我发现的过程结束了,英国的国家神话建立了。造成这个现象的原因众所周知,我在此不想多说,只想指出一点:那个时候英国举国上下沉在自恋中。这是可以体谅的,但英国却因此丧失了一些珍贵的东西。英国人观看世界的清晰、敏锐的眼光,突然变得晦暗、迟钝。英国民族性确立了,此后它将成为英国人衡量、评估世界一切事物的准绳。从达尔文(1832)特罗洛普(trollope,,1859),到金斯利kingsley, 1870))、弗鲁德(froude, 1887) 。这群作家越来越不愿探索自己的心灵,他们只想报道他们的“英国性”。

福斯特作品流露出的阶级意识,跟简·奥斯汀的截然不同。在奥斯汀的小说中,阶级意识是一种近乎根本的、原始的社会划分和区隔。在一个被阶级弄得支离破碎的国家,譬如英国,刻板印象也许是必要的,因为它能帮助沟通。但是,如果过分重视和强调刻板印象,它就会局限英国人的心灵视野,扼杀他们的探究精神,甚至偶尔促使他们排拒真理。

过去一百年间,英国文学中出现的一些奇异的、令人费解的缺憾,追根究底,实在可以归因于这种依赖:太过重视和强调已经确立的、令人心安的事物。狄更斯之后,英国再也不曾出现一位文学巨人。当前的英国社会环境,不允许作家以狄更斯式的与神话融为一体的辽阔视野和深邃眼光从事文学创作。直到令天,伦敦依旧是狄更斯的城市他死后,再也没有作家好好瞧瞧这座城市了。这些没有根的人生于城市,死于城市,“宛如传说中的檞寄生,虚悬在两株橡树中间,一株是住宅,另一株是办公室”。英国人一方面展现狂妄自大的种族优越感,另一方面却诚心诚意地在印度进行各种建设。究竟哪一面才是真实的呢?两面都是真实的,其间并不存在任何矛盾。种族优越感是“伦敦市斯特兰德街辛普森餐馆的幻想””,在微小的印度背景及印度人的屈从衬托下,它显得格外鲜明、突出。服务的精神也是这个幻想的一部分,也同样的鲜明而突出。两者出自同一群人,而这些人知道他们在印度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也知道印度人对他们的“英国性格”究竟有何期望。伍德拉夫指出,大英帝国在印度的施政和作为具有“非英国的勺”、太过“预谋”的一面。这是难以避免的。在印度,做一个英国人就是比别人高一等。

“英国性格”会永远存活下去,因为它是幻想的产物――它是民族艺术的一件作品,它会比英国这个国家存活得更久。。这就是英国人很轻易就撤离印度,对这个前殖民地不再怀念,不像荷兰人到今天还念念不忘他们统治过的爪哇,也不像法国人为了保住阿尔及利亚这个殖民地,不惜诉诸战争的原因。而这也就是撤离印度还不满二十年,英国人就让这个前殖民地淡出他们的意识和心灵的原因。追根究底,英国在印度的统治所显示的是,英国人跟他们自己的关系,而不是英国人跟他们统治的那个国家的关系。严格说,这不是帝国主义作风。它指陈的并不是英国殖民统治的善恶是非,而是它的缺失和挫败。诚如印度人一再指出的英国人拒绝融入印度社会,最后他们全都逃回英国。他们并没留下崇高不朽的纪念碑,他们也没留下任何宗教,除了作为值得奉行的行为准则的“英国性格”-”――骑士作风加上法治观念,在印度人心目中,这种精神是独立存在的东西,可以跟英国的殖民统治、种族优越感和今天的没落分隔开来。

印度人不愿正视他们的国家面临的困境,免得被他们看到的悲惨境况逼疯。这种心情我们能体谅。同样,我们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印度人欠缺历史意识――有了历史意识,他们还能够继续蹲在古迹和废墟中,照常过他们的日子吗?哪一个印度人能够抱着平常心,阅读他们国家最近一千年的历史,而不感到愤怒和痛苦呢?在这种情况下,印度人只好缩到幻想中,躲藏在宿命论里,把人间的一切交给上天(好几所大学开设占星学的课程),然后站在一旁,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眼睁睁看着世界其他国家日愈进步,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一切我们早就经历过了,没什么了不起。飞机、电话和原子弹这类玩意儿,在古代印度不就已经存在了吗?

但在印度人眼中,情况并非如此。每一个印度人都会告诉你:英国人来临之前,印度非常富裕,工业发展正面临重大突破。曼锡在他那本书中说,那时每一座村庄都有一所学校。印度人对历史的诠释,几乎跟印度历史一样充满悲情。更让人感到沉痛的是,以往的脏乱又重现在今天的印度。这些年来,我们看到的是一片乱象:巴基斯坦脱离印度,独立建国;印度内部纷纷扰扰,为语言、一教、种姓阶级和行政区的划分争吵不休。印度这个国家似乎永远需要一个征服者,担任仲裁人摆平他们内部的纠纷。具有历史意识的民族,不会用这种方式处理他们的内部问题。这就是印度历史的悲哀:它欠缺成长和发展。这样的历史只告诉我们一件事:人类会一代一代活下去。在印度历史中,你看到一连串开始,却看不到终极的创造。

这两座神像浑身雕刻着各种色情图案::一对对男女缱绻在一起,正在性交或口交一一冷冰冰的,面无表情。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观赏印度色情雕刻艺术,总算实现了多年的心愿。然而,最初的兴奋消失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比的沮丧。性是痛苦,创造即是毁灭阳物之神湿婆,同时表演生命之舞和死亡之舞—一一位多么诡异的神,但又多么的印度!

在印度北方,古迹所显现的却是文化的缺失和挫败――连壮丽无比的莫卧儿建筑,也会让人产生一种窒息感。欧洲也有纪念碑,纪念他们的“太阳王”――伟大的君主。法国有罗浮宫和凡尔赛宫。但在欧洲,这些建筑物却是国家精神发展过程中留下的见证,它们反映出一个民族的情操。它们使一个民族共同的、增长中的文化资产更加丰美。在印度,这一座又一座壮丽的清真寺和奢华的陵寝,这一栋又一栋宏伟的宫殿,反映的却只是征服者的贪婪、暴虐,以及印度的无助与任人宰割。莫卧儿皇帝拥有帝国疆域内的一切财富一―这就是莫卧儿建筑传达出的讯息。据我所知,英国只有一处建筑物具有这种麻木不仁、穷奢极侈的特质,那就是布伦海姆宫。对欧洲人来说,“尊重过去”是一种新的观念。把印度的历史揭露在印度人眼前,让“尊重过去”变成印度民族主义一个要素的,也是欧洲人。直到今天,印度人依旧通过欧洲人的眼睛,观看他们自己的古迹和艺术。研究印度艺术的印度学者,撰写论文时,都觉得有必要引述欧洲学者的著作。印度艺术还不能跟欧洲艺术相提并论,而英国学者的看法―一印度人没有能力设计和建造像泰姬陵这样的建筑物,到现在也还没有印度学者对此提出辩驳。不被欧洲人欣赏的印度古迹只好沦为废墟,没人照顾。

许多印度人认为,应该为印度造型艺术的衰微负责的是英国人。入侵的英国人把整个印度搜括一空,在他们统治下,印度的制造业和手工艺日渐式微。我们必须承认这是事实,但是,我们也莫忘了,英国在印度也有一些建设,一如伍德拉夫在他的著作中列举的。不过话说回来,用一家饼干工厂交换印度的金线刺绣艺术,英国人的做法也未免太绝了。 印度这个国家,以往曾经被征服者掠劫过,但民族生机和传统文化一直延续下来,但是到了英国人手里,它却突然中断了。也许,英国人确实应该为印度艺术的衰微负责(艺术衰微,只是现代印度人整体迷失感的一部分),就像西班牙人应该为墨哥人与秘鲁人的迷失与困惑负责。追根究底,这是两种价值观(积极的和消极的)之间的一场冲突,而世界上最消极的价值观,莫过于十八世纪两大宗教(停滞不前的伊斯兰教和疲弱不堪的印度教)的结合。后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一旦跟印度发生冲突,输家肯定是印度。*

民族的迷失,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谜团。

全世界没有一个国家,像印度这样适合接纳征服者。人类历史上也没有一个征服者,像英国那样受到欢迎。这桩美好的情缘,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呢?有人归咎于当年的兵变事件。有人说,白种女人来到印度后,英印关系就变质了。这可能都是原因。但是法国人,不管有没有白种女人陪伴在身边,对亲法的孟加拉人,肯定会采取不同于英国人的态度。我认为,问题的根源不在印度,而是在英国:在某一个时期(确切的时间很难判定),英国人的情操和价值观忽然产生急返的转变。那个吸引印度人的英国文明,被另一个英国文明所取代。情况非常混乱—一伦敦市斯特兰德街辛普森餐馆为大英帝国培育的官员,从外貌上看来,跟亚当斯牧师和汤姆·琼斯竟然颇为神似一一这个时候许多印度人,从奥罗宾多到泰戈尔,从尼赫鲁和乔杜里,都把心中的迷惑记录在他们的著作中。

也许,直到现在我们才看清楚英国殖民政府背离过去的英国价值观,究竟有多彻底。英国殖民者拒绝融入印度社会。他们从不曾像莫卧儿人那样宣称:如果地球上有乐园,它肯定就在这儿——一就在印度。英国人统治印度,同时却又对印度表示轻蔑和不屑。他们把英国投射到印度这个国家;印度人被迫退缩到民族主义中,而这种民族主义,最初看起来还是模仿英国人的。为了看清自己的面貌,为了以征服者带来的新的价值标准衡量自己印度人必须从自己的文化中跳脱出来。这是一种非常痛苦的自渎。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在麦克斯·马勒之流的欧洲人和其他外国学者(他们的著作被印度民族主义作家大量引述)帮助下,印度人才能够获得比较正面、令他们感到欣慰的自我评价。

于是,印度人开始有意识地、自觉地回归他们的精神文化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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