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前两天，跟一位同行通话，他说准备去学表演。说最近跟一位客户对话，他简练模仿对方的动作，还原几个关键场景，对方立刻被镇住了，有一些自我反思。大约过去的这些年，他没有想过自己是这个样子的。
我觉得很有趣。这位同行的做法，有点像先锋艺术家。由此，想到了几种相关的技术。
U型理论之教练圆圈
首先，想到U型理论的教练圆圈。
这是一种多人对话方式。通常由5-6人组成，大家围圈而坐。接下来，一人作为案主陈述面临的挑战，其他人作为教练提供以反馈为主的支持，目的在于产生新的视角。
这里的“教练”，与ICF定义的教练不同。在教练圆圈中，“教练”们会被提醒，不必有解决问题的压力，而是要深度聆听案主，用整个身心感知对方的身心。
其中，有一个镜像反馈环节。在这个环节里，教练可以分享图像、隐喻、感觉和姿势。在这里，图像对应“打开思维”，感受对应“打开心灵”，姿势对应“打开意志”。我的理解是，教练们将自己作为工具，用脑心腹三个部分整体感知案主，并将相应的反应进行反馈。
回到同行所为与之的关联。
我认为，教练圆圈提及的“姿势”，是教练自己被触发的身体语言。那么，一个人的身体语言，会怎样被触发呢？让我们离开教练环境，回到日常的环境中。
身体与环境的作用
你在花园里，看到一朵花，可能多看一眼，也可能俯身嗅闻，也可能伸手摘取，这都可以理解为，身体对环境的反应。
你在站台等车，等得有些无聊，迎面走来一个人，你并不认识他。此刻，是打一声招呼，还是假装没看见，这也可以理解为，你身体对于环境的反应。
花朵也好，他人也好，都是你的环境。
话说回来，你在一个教练圆圈里，在一个集体对话中。当一个人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如果环境的刺激对你足够强，你的身体就会有相应的表达。当然，这个表达的前提是，你需要足够投入，你允许自己的身体表达。
当你足够投入，身体足够灵敏，也允许自己表达时，一些有趣的事情就会发生。你会捕捉到非常微妙的信号，这个信号被案主接受后，会发生奇怪的化学反应。
关于这一点，文末我会举例说明。
现在来看，同行的这种行为，我将之视作身体姿势。同行用自己的身体，镜像还原了客户的身体姿势。有趣的是，它是动态的，高度浓缩的，有代表性的。这个行为，好似放了一部微电影，主人公就是客户自己。
非常巧的是，在结束通话之后，我翻到一份与之相关的资料。关于镜像反馈，视频反馈。
玛莎·雷诺兹的“视频反馈”
最近在看玛莎的《教练的本质》，看到逢人就想推荐。
上一篇我们提到，人们总说教练是关于提问的，教练们自己也特别看重提问。但事实上，教练奏效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倾听，回放，以及反馈。
玛莎在这本书里，着重讲述“回放式探究”这种技术，英文为Reflective Inquiry。读到现在，我觉得所谓回放式探究，就是主动回放+有力发问。
主动回放包括：总结客户所说的要点，注意到客户的情绪变化并且不去解释其意义。其中，总结的技术又包括：重述、改述与概括。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回放呢？玛莎在书中是这样说的：
在教练工作中经常提到的镜像技术再现了视频回放的效果。回放客户的话语和表现，然后根据你的好奇心提出一个问题，这会有效地引起客户的自我反思。
但是与镜子不同的是，你提供的不是静态的复制，你的回放式陈述和发问提供的主动回放，不仅涉及他们的行为，还包括他们的信念、恐惧、失望、背叛、价值观冲突以及促使他们行动的愿望。
她举了一个例子，说明视频反馈对于人的影响。
我的硕士论文探讨的是视频反馈对一个人的自尊的影响。首先，我用录像机录下一些人谈论某个话题的过程。接下来我和这些人一起观看回放，并且讨论他们会做出哪些改变以提升他们的陈述技巧。然后给他们几天的时间去演练，接着我再次给他们录像。之后我们按这套程序又重复了一遍，这样每个人合计有三次录像和回放。
在第三次录像之后，平均测量值大幅上升，这意味着自尊的提升，尤其是在自我意识和信心方面。
我想起在初学教练的第一天，就跟一位同学聊到我的心愿——想要为他人拍摄一段视频，让人们看到自己的模样，自己的模式，以他者的视角。
我想，这样的观看，也许会带给人们不同的体验。你看，一个人，就这样成了主角；而他，同时是自己的观众。
“一人一故事”的集体反馈
由此，想到了“一人一故事”，即兴表演的一种。
一人一故事剧场，Playback Theatre，是一种基于即兴戏剧的原创剧场形式，人们可以在这里讲述自己人生中的真实故事，再看着这些故事在舞台上被表演出来。
在传统剧场里，观众们看的是别人的故事；而在一人一故事剧场里，人们聚在一起讲述自己的故事。当自己的故事被演绎，当事人和观众通常会有很深的触动。
它的成功取决于两个根本因素：对说故事人经历的意义的直觉和对故事本身的美的感受力。我将之理解为，演员瞬间进入他人世界，准确提取并呈现故事的美。它其实是演员们的集体反馈。
要想了解这种形式，需要有一些体验。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即兴真实人生》，B站亦有许多资源。更可以选择一些线上线下活动，如果你选择做说故事的人，相信会有不同的体验。
看各家各派如何反馈
接下来，我们来举个例子，来看看在不同的体系里，反馈是如何给予的。
以一人一故事为例。假设在剧场里，当领航员发起邀请，我说了一个故事，很久之前的一个故事：
大学毕业那年，我是最后一批离校的。等我踏上回家的列车时，只有当地的同学和留校的同学来给我送行。当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我很想哭可是并没有眼泪，于是尴尬地坐在那里等车开。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同学将一个纸包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银戒指，还有他写给我的几行字。就在这时，车开了，我哭了。
在演员们尚未到位之前，我们先来模拟教练们的反馈。以下的展示，我根据教练的能力，以及教练关系的质量，做了逐层递进的设置。
新手教练通常这样做：我注意到你讲到这里的时候，声音跟之前有些不一样，慢了一点，轻了一点。
不那么新的教练也许会这么做：我听到这里有许多情绪，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那里，有些无助，有些着急。
关系更进一步的教练可能这么做：这一幕让我想到你之前讲过的，你爷爷去世的时候，你很难过但是怎么都哭不出来。关于这点，你怎么看？
教练圆圈的教练们可能这么说：我感觉你有些难过，又有些着急；我仿佛看到你拼命想要关上门，又好像看到闸门打开，洪水奔涌而出。而另一位教练则站起身来，就在原地打转转。
而如果我是一人一故事的演员，他们可能会这么做：
演员A：一个女孩子，用手支着下巴，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
演员B：一个乘务员，做推车状，大声吆喝着，花生瓜子八宝粥，都抬抬脚，让一步啦。
演员C：一个大块头，提着一块纱巾，高高地抛向空中，“哦，白云，请带走我去清风的思念！”
演员D：一个年轻的妈妈，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在家里翻箱倒柜，“哎，戒指，我的银戒指去哪了？”
好了，表演到此为止。
逐渐进阶的反馈
教练的成长是漫长的。我个人认为，对一个新手教练来说，直接反馈是一个转折点。这意味着教练们更在当下，更多直觉，更多相信，相信自己，相信客户。
一开始的直接反馈，通常是生硬的、机械的，多是基于语音语调、情绪以及能量变化。逐渐地，教练们会放开手脚，反馈会更大胆，也会更丰富一些。
在这个成长的过程中，教练们会遇到一些挫折。比如，客户认为教练反馈不当，感觉教练在评判自己，或者说干扰了自己。由此，如何提升直接反馈的能力，也是教练们常常要求被辅导的项目。
我想起一次教练辅导。一个教练小A，一个客户小B，一位辅导老师C，若干旁听者，我是其中之一。
一次印象深刻的反馈
辅导结束之后，教练小A找我复盘。复盘的重点在于，如何进行直接反馈。小A认为，自己有很好的直觉，身体的反应也很灵敏。不过，今天并没有给到客户。
我问他，如果重新来一次，你会如何反馈？他说，我会告诉他，我觉得腹部有点紧，这种感觉很强烈，然后问他有什么发现。
我说，如果我来反馈，我会告诉他，我感觉他的笑声有点奇怪。他在说一件非常沉重的事情，但是笑声非常的轻快，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看，其实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反馈。我感受到了不一致，也许在心灵的层面；而小A教练则是在身体的层面。如果教练关系更牢固，彼此更熟悉一下，他会给予这个直接反馈。
而辅导老师的反馈，当时给了我相当的惊吓！
她请教练关注自己的不舒服，说这个不舒服是有意义的。同时又指出，除了在场的其他人，他们三个人之间，场域里是有恐惧的。这个恐惧是什么呢，客户心中的恐惧，教练心中的恐惧。
我想，天呐，这个恐惧也流经了我！那是因客户话题而起的，对生命可能逝去的恐惧，平日深深地藏在我们心中，通常是不会被打开的。
如果，当时教练做了如实反馈，引发客户看到自己的恐惧，同时支持客户面对并穿越恐惧，那会发生什么呢？
这，便是直接反馈的效用了。
ICF是怎么说的
老规矩，作为专业教练，我们来看看ICF是如何定义这样能力的。经过几年的实践，方才体会到每一句描述的背后，都是沉甸甸的故事。
ICF 的定义
有能力在教练会谈中有效地交流，运用的语言对客户有最大的积极影响。
1.分享和反馈是清晰准确直接的；
2.重新表达和说明，帮助客户从另一个视角理解他们想要什么或者担心什么；
3.清晰地说明教练目标、会谈议程、技术或练习的目标；
4.运用适合客户的礼貌的语言（例如，无性别歧视、无种族歧视、非专业用语、非行话）；
5.运用比喻和类比去帮助说明一个观点或者描绘一幅言语的图画。
PCC 评估指标
1.教练分享观察、直觉、评论、想法和感受，为客户的学习或进一步发展来服务。
2.教练分享观察、直觉、评论、想法和感受时并不坚持它们是正确的。
3.教练运用客户的语言或是反映客户说话方式的语言。
4.教练的语言总体上是清晰准确的。
5.教练让客户占用大部分的交谈时间。
6.教练让客户把话说完，除非是出于特定的教练目的，否则不会去打断客户的谈话。
尾声
写到这里，我接了一个电话，来自我的辅导老师。
我问她，直接反馈和有力发问的区别是什么。她说，直接反馈重点在于“直接”，而有力发问重点在于“有力”。又说，有力发问可以说是直接反馈的一种。我非常喜欢这个说法。
我想到有一次教练中，客户向我描述家里的一束花，她讲得很细致，很有些不同。我问她，你在期待什么？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期待！我喜欢这个词！
你看，我原本可以说，“我感觉你好像在期待什么”，这是一个直接反馈。但我直接发问，问她在期待什么。这是一次冒险，但是非常有力量。
我又问，从绕圈子到直接反馈，教练们经历了什么？辅导老师说，自我觉察，克服内心的障碍。我不禁拍手叫好。我想，可不是嘛。当你真正有了勇气，就能接受到对方的信息，也能勇敢反馈给对方。
这，是一个拆篱笆的过程。去掉心中的篱笆，就不用绕远路了，直接冲过去。如果教练们迟迟过不了这一关，自己首先要接受教练，先把这一关打通。
参考文献：
《即兴真实人生》Jo Salas
《U型理论》奥托·夏莫（C. Otto Scharmer）
《教练的本质》玛莎·雷诺兹（Marcia Reynolds）
《专业级教练（PCC）认证手册》丽莎·韦恩（Lisa Wynn）
今天是我开启教练生涯的第1103天，或将是我成为MCC之前的第2550天。晓惠教练，写于2022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