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记忆中,一直有双鞋子在闪光。
这鞋是大红色的,精致轻巧,有着厚厚的底儿,三到四厘米的跟儿,里面镶着一层白色的细棉布,鞋筒深及小腿肚,质量不算太好——塑胶味儿很浓。
这鞋子是用于雨雪天防水穿的(可能是因为所用材料是塑胶,我们当地管它叫胶鞋,长大后,才知道很多地方称之为雨鞋),由于鞋筒深,看上去就像靴子。上脚很漂亮。
即便穿的衣服再普通,但只要搭配上这双红胶鞋,就会立刻变得不一样,显得很有精神,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立马自信起来,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的,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响亮欢快。
这双鞋子不是我的。但我穿过。
02
上初中那会儿,在乡镇中学读书,那时没有寄宿,全靠走读的方式。
从家到学校,大概七、八里路的样子,这一路上大部分是田野间的小径,全是泥土路——窄窄的,弯弯曲曲的,中间还穿过几个小村庄。
天刚蒙蒙亮就要起床,刷刷牙,洗把脸,有时脸也不洗,就步行七、八里路,上学去了。
到学校后,上一节四十五分钟的课,再步行七、八里路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后,去上中午的课,三节课后,回家吃午饭;午饭后返回学校,继续上下午的课,下午的课结束后,回去吃晚饭;晚饭后,再次返回学校上晚自习;晚自习结束后,摸黑赶回家。
这中间,全程都是没有家长陪同的,有时有小伙伴同行,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孤独吗?害怕吗?那个时候,心里好像完全没有这些概念。
晴天还好,干手干脚的,每天把那七、八里路走上个七、八遍,不觉得有什么困难,最怕的就是雨天,土路被雨水浇透后,行人一踩,特别泥泞,大人走上去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更别说孩子了。
晴天时,穿着老妈做的布鞋,雨雪天就要换上胶鞋。
我家的胶鞋是矿工用的,姑父在矿井上工作,单位会发胶鞋,姑姑就把多余的匀几双给我们穿。那鞋子黑黑的,笨笨的,很重,鞋筒也短。
既是男矿工穿的胶鞋,尺码就很大,未成年的脚丫放在里面,前面触不到头,后面触不到尾。
等到我穿的时候,已经很破旧了,内部棉纱布脱落不少,没脱落的也由白色变成泥浆色,鞋面上打着几个补丁。还经常漏水。
下小雨时,水会通过小裂缝渗透到里面,下大雨或者融雪时,水进得就更多。脚就那样在湿冷黏糊的鞋子里僵着,表面上还装着没事儿人儿一样,该听课听课,该和同学玩仍和同学玩。脚的秘密,只有脚和鞋子知道。
中午回到家,仍不会换鞋的——没得换,实在受不了时,就换还没被家人穿过的胶鞋——这种时候不多,但仍免不了会漏水。
到了临睡前,终于可以脱掉破胶鞋时,一双脚丫子早已被泡得皱皱巴巴,白得瘆人,脚趾头处往往被泡破,一揭一块皮。
如果是寒冷的冬季,脚在这样的鞋子里,就会被冻到没有知觉。坐到低矮的小板凳上,把脚轮流放到膝盖上,用双手扳着捂,等到一点点恢复知觉时,又麻又痒,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肉内拱动啃噬,难受到叫都叫不出来。
低着头,佝着身子,皱紧了眉,咬紧了下嘴唇,一丝一毫地体会着、忍耐着那种感觉发作、加剧,然后,慢慢消退。
再去上学时,仍然要穿上。
有时,不知道在哪儿捡到一块——硬硬的、厚厚的、一抖就哗啦作响的烂塑料纸,就一层又一层地把脚裹上,延迟一下被水浸湿的时间。
03
老爸空闲时,会把胶鞋泡到水盆里,哪个位置冒气泡,就知道是哪里漏水。
他用一只锉刀,慢慢锉那漏水的位置,再在废旧的自行车内轮胎上,剪下两个皮钱那般大小的补丁,也用锉刀锉糙,涂上胶水,粘在漏水的位置。这样仔细修补过后,会好那么一到两次,接长不短的,仍然要漏,脚也就常常挨泡受冻。
如果从家里出发时已经下雨,就会穿好胶鞋再去学校。最惨的情况莫过于从家里走时是大晴天,上着课上着课突然下起雨来——尤其是春夏季,常常出现这种情况。
突然下雨也没办法,只能可着布鞋在水里泥里蹚。布鞋是那种泡沫底儿的,遇见水特别容易打滑,经常一不小心就摔一跤,搞得满身都是泥水。
同学敏儿有一双漂亮的胶鞋,大红色,精致轻便,每次下雨,她就会穿那双鞋子来学校。
她有一个姐姐在外地打工,很疼爱她,舍得花钱给她买用物,这双红胶鞋便是姐姐春节回来时买给她的。我在心里很是羡慕——羡慕她有一个打工的姐姐,羡慕她的红胶鞋。
她在集上租的有房子,经常邀请我去玩儿。
有一次,雨下得实在是大,她见我穿着布鞋,就让我跟她回到住处,换上她的红胶鞋再回家。
那胶鞋真是漂亮呀,大红的颜色——鲜艳又热烈。尽管鞋子不是新买的,但仍像新的一样,棉布层仍是雪白,一点没坏。穿上脚不大不小,很是舒服。鞋底有马丁防滑。鞋筒很深,很好地保护着裤腿儿,就算是在雨中奔跑,也不必担心泥水会溅到身上。
我穿上那鞋,冒着风雨,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行走,脚步轻快,内心晴朗,感觉实在是太美了。
再穿回自己那双黑笨的大码胶鞋时,便感觉它更大更笨了,也更破了。
那双红胶鞋,敏儿陆续借过我好几次。
内心对它喜爱的不行,街上也到处有卖的,大约十几元一双。
但是,年龄虽小,自尊心却极强,以至于我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流露过自己想拥有这样一双鞋子。知道家里没钱,也从来没有要求过父母为自己买一双。只是,偶尔会模糊的动一下念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买这样一双红胶鞋。
至于长大会是哪一天,根本不知道。似乎很遥远——永远都不会到来的样子。
04
当我终于长大了,有能力买很多双那样的红胶鞋时,它却已经过时很多年。
我如今生活的省城,几乎没有裸露的泥土路,宽阔的混凝土马路四通八达,地下有着庞大的排水系统。
下再大的雨,也不会长时间积水,上一刻还是倾盆大雨,下一刻,马路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变得更加干净,且湿润了——仿佛只是洗了一次澡。
雨天,多半不需要出门,若是出门,也有车。
即便是雨中漫步,穿一双皮鞋或者运动鞋,也足够防水。
在这样的地方,根本不需要胶鞋。偶尔见到穿胶鞋的,往往是孩童,而那孩童也多半是因为偶然的机会看到胶鞋,觉着怪新鲜的,缠着父母买下的。
寒冷的冬季,穿着长及膝盖的皮靴,里面有着厚厚的绒毛,既保暖,又时尚。
什么样的季节,什么样的时刻,还会需要那样一双胶鞋呢。没有。实在是没有。
我再也不需要那样一双红胶鞋。然而,它却一直烙在记忆里——挥之不去……
曾经笑着说起这段往事,说以前自己好土,竟会暗暗念着想要一双红胶鞋。
语气轻松自嘲。
说着说着,竟有泪感从心底涌起,经由心脏,喉咙,直达眼眶,雾了双眼,即将漫到睫毛根时,又被生生忍了回去,那汪液体便在喉咙、心头打着漩儿——有种温热、发紧、酸胀感——久久不散。
脸上却仍是漾着微笑。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向作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