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少年人之间互相斗气罢了,君上又何必挂怀呢?”魁林争斗事发之时,两位安人正携小公子们在帐中歇息,事后听寺人提起,也不免都心中一惊。待回到宫中,见君上怒意难平,姬安人便想着要好生抚慰一番,故而说道:“往日里公族子弟因争风吃醋打闹斗殴也是常有的事,也未见君上如此不安,这次却是为何呢?”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这次的春蒐,国君的本心是想让两位安人看看春日的风景,也好排遣一下她们心中的烦闷。谁料事至如今,反倒是自己也变得闷闷不乐,还要让安人回过头来安慰自己,一时竟突觉有些哑然。
他关切地摸了摸姬氏隆起的小腹,又满含着柔情地回道:“自邦国归一以来,公族子弟便日渐骄狂,城中喝酒斗殴之事渐至成风,对异姓封君的态度更是越来越倨傲,这些寡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在以往,他们再怎么猖狂,也不过是闹些意气之争、逞些口舌之快,便是有所轻侮,左不过是凌慢些庶子支孽,寡人便只当他们是年少轻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日子久了,他们却把寡人的态度当成了默许,甚至是纵容,竟至于明目张胆地做出了跳梁之举。汝今看到的虽是少年人的争斗,但剑锋所指透露出的却是公族对异姓的敌意。长此以往,只能让双方嫌隙日深,寡人若无所作为,怕是迟早会酿出事端来!”
“何至于如此呢?”姬氏惊恐道:“臣妾确实愚钝,竟看不出其中机要来。”
国君叹道:“你且说那荀孺子是何人?他可是荀大夫的嫡子!荀息好歹也是先君的肱骨,封有故荀国二十余邑,是我晋邦西拒耿、梁的要地。那瑕宏竟全无忌惮,要将他的嫡子往死里打……若是没有在家中日夜浸染,他哪儿来的如此胆量?还有那孟嬴,怎么说也是先大夫赵公明的嫡女。今赵公明虽殁,赵氏的封产犹在,更有韩氏叔父为其筹谋,他如何能欺辱到赵氏头上?”
“便是如此。”姬氏怯怯言道:“君上难道真要杀掉瑕宏吗?如此岂不是寒了公族的心?”
“都是我公族子侄,若非万不得已,又何至于如此!”国君话中犹带着怒意:“此次群斗之事也算是给寡人提了个醒,公族乃公室之表,若是无法约束,那便是寡人无能。此番让瑕伯肉袒负绁到荀氏去谢罪便是此意,一来可借机敲打庄族,让他们稍稍有所收敛;二来,也只望事情还能有转圜余地,不至于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但愿瑕伯不要辜负寡人的期望!他若是抹不下面子非要用强,他那儿子寡人便是有心怜悯,怕是也不能了!”
姬氏沉吟片刻,忽又升起疑窦:“瑕伯总是孤傲之人。让他如此屈身下就,妾只怕会适得其反……”
“他若要怪,也只该怨自己教子无方,非要做着出头之鸟!”国君狠狠地拍了拍几案:“难不成还要让寡人替他收场?”
姬氏口中又嗫嚅了几下,似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沉默半晌,她旋又转首看了看晏如,只见晏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竹笼,里面关着的正是申生给他捉的蛐蛐,心中一时欢喜,便莞尔道:“自申生入宫以来,晏如的情形便好转了许多。尤其今日在围场玩闹,妾远远看去,见她脸上竟隐隐有一丝笑意。”
“寡人也注意到了。”国君伸手将晏如揽入怀中,柔声说道:“这一年来,让你受累了。”
姬氏并不知国君所指,但还是辞谢道:“若是晏如能恢复如常,臣妾心中便会更觉宽慰,又怎么会感到辛苦呢?”
回宫几日来,不断有封君入朝请见,富顺(桓族富氏第三代,任上大夫,字子理)更是日日入朝,只望国君能践行诺言,尽早将司空的职务落定。然见国君神情郁郁,总觉不便提起,故而又支吾了好些日子。直到后来荀大夫入朝,说起荀敖的伤情,知他身体已渐渐恢复,国君的心才算是稍稍踏实下来。
荀大夫又提到公孙开屈尊请罪之事,直说瑕伯位尊,如此肉袒负绁、自我折辱,着实令他心中惶恐不安。方今又听闻瑕宏已逃亡至魏国,父子二人近在眼前却难以相见,说来总是有碍人伦常情,故而想请国君赦免瑕宏之罪,允其回国侍奉其父。
见荀大夫如此深明大义,国君心中自是欢喜的。但虑及此事终究太过恶劣,那瑕伯又至今未进宫细说详情,便有一股无名火升腾起来。思虑良久,旋对荀大夫言道:“汝虽以诚心待人,有仁者之心、智者之虑,更能推己及人,以己之忧为世人周详,可旁人却未必能如你这般诚心回报。瑕宏之举于法于礼皆不能容,可见这恶念早已生在心底,寡人便是不为你着想,也该周国法、全礼仪,对他严加惩戒,令其真心悔改,断不能草草收场。否则的话,旁人便只会当公室软弱不公,不能持正守中,渐而人人以此效尤,难免会生出侥幸来。若果如此,岂非国将不国了!”
尽管荀大夫再三恳求,国君还是坚决推拒了他的请求,仍令瑕宏在外待罪。同时,为表对荀敖遭遇之哀怜,国君甚至还以公室大宗之名,亲自下堂向荀大夫顿首谢罪。
至于孟嬴之辱,国君也多有所虑。不久后,他便将赵夙召进宫来,畅谈赵氏先主公明随侍先君的种种功绩,并赞许其能秉承先主之志,勤于射御之术,故能在河阳之战中建有大功。虑及其虽继承了赵城的封邑,却至今未有大夫的爵禄,国君便是有心也不能屈尊纡贵。故而便向左史董因征询了封爵之详情,特为其设置了校正之官,令其常为国君御戎,并晋为下大夫。
随后又谈起孟嬴的婚事,赵夙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将其与韩简的情愫皆一一道来。国君笑言韩简乃是一敦厚之人,平日里从来不苟言笑,更少与人置气,那日见他如此为孟嬴出头,心中便已经知晓了情由,并盛赞如此乃是天作之合。谈话之间,恰好司马子申入宫朝见,国君便趁势嘱咐公子宜,命其以宗室长老的身份为韩赵两氏做媒,以全公室顾念之心,此事才算是暂时平复了下去。
三月中杨花飞絮、春雨频至,又逢候鸟北归,布谷欢歌,正是劝农稼穑的好时光。国君忧心农桑之事,便着意要再到各处去巡视一番,又因大子久疏学业,故而召请公子宜入宫,并派人告知允安人,打算将申生仍送出宫去教养。临行之时,国君特地到允氏的寝殿看望,谁知刚刚进门,便见陆允正气呼呼地立在庭院中,眼睛更是瞪得如铜镜一般,显是十分不悦。国君脸上含笑道:“当初寡人要将大子安置此处,你便是十万个不乐意。如今他不必烦你了,你该高兴才是,却又是为何恼怒?”
“便是将我这里当做是存放物件的仓房,送取之时也当有商有量才是。”陆允见国君怨怪,倒也不甘示弱,也愤愤然言道:“申生这么一个大活人,当初我不愿见他,你却偏要塞将过来;如今要送出宫去,也只管知会一声,全然没将我放在眼里,却不知是何道理!”
“寡人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吗?”国君言语中颇带着些嗔意,眼睛直直地钉在了陆允的眉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