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

睡梦中的她被一声惊雷叫醒,听着外面狂风大作,在她眼中沉寂多年的星光被重新点亮。颤巍着步伐将轮椅从卧室挪到了客厅窗前,按下按钮,呼啸的风声夹杂着些许冰凉的雨滴和白色的窗帘一齐扑面而来,打湿了地板,吹翻了茶几上的几页手稿,她花白的头发也随风凌乱了,一股沁凉的畅快感贯穿全身,打了个哆嗦,瞬间回到100年前的那个清晨。

公元2050年夏,中国的北方城市正值多雨季节,刚刚熬了通宵的她早饭也没顾得上吃,顶着黑沉沉的天空和浓重的黑眼圈,一头扎进了星空博物馆。以往每次碰到解不开的难题,她都会来这里转转,戴上眼镜走进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出来之后她总能获得一种内心的平静。年仅20岁的她刚刚毕业就受邀参与A城景观设计的新项目,这个项目是AR技术应用到全国城市规划建设的试点项目,如果此次落地成功,整个城市面貌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国的城市发展史上具有开创性的意义。项目总负责人要求每一个参与的设计师都要给出一套自己的方案大纲,然后在此基础上由全体市民线上投票选出可以全面推广的景观设计。刚刚以全A成绩从学校出来的她意气风发,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压力也不小,为了能够在与一众业界前辈的竞争中拔得头筹,她整天不是泡图书馆查资料,就是在A城里四处晃悠走访调查,设计出好几个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整个人不论是生活还是精神都处于极度高压状态。来到博物馆的前一晚她刚刚把这一个月来的调研资料整理出来但对于设计思路依然毫无头绪,脑袋嗡嗡直响,双眼猩红,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无数个高楼倒下又立起,各种线条晃来晃去,像是要把整个人缠绕进去,起身,坐下,盯着电脑屏幕,彻夜未眠。

星空博物馆里收藏了自虚拟身份卡问世以来所有离世之人的生活记录,这张身份卡是由产科医生在新生儿刚一出世时植入的,这一步骤就像小孩从妈妈肚子里出来要剪掉脐带一样必需,在离世之时再由入殓师取出交由星空博物馆收藏。每个人的身份卡具有同样的存储容量,这一容量是设计师在设计之处根据当前人类的最长寿命和每天最大密度生活的标准计算出来的,是一个人一生中所能达到的上限,根据博物馆去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当前人类对身份卡的平均利用率是百分之一,极个别能够达到百分之五,甚至有些人连千分之一都不到。身份卡不只具有人生数据的追踪记录和存储功能,也是AR交互的触发装置,戴上博物馆特制的AR眼镜,对准身份卡上的某个星形标记便可与卡中人同处一个时空,观察他眼中的世界,唯一的区别是体验者眼前多了一块选择界面,根据时间线或者情绪分类选择不同的场景体验,所有这些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漫长的一生浓缩成点点星光遍布在整个博物馆,根据容量利用率的大小闪烁出不同的光。刚来的那段时间,她总是会刻意在那些又大又亮的星星前停留,对准,扫描,一个璀璨而又夺目的一生便在她的世界里铺陈开来。曾经生活在这些人世界中的其他旁观者只能看到他们在公众面前光彩照人的一瞬间,而在这个星星的世界里,她感受到的不只有鲜花和掌声,更多的是背后的汗水与泪水,笑声与汗水交织在一起,正是这些体验激励着她在生活中总是拼尽全力,再苦再累都要咬牙坚持下去。但奇怪的是每一次别人为她欢呼时她从来没有感受过喜悦的情绪,满脑子想的都是身份卡中的数据有没有增加,自己死后会不会因此更亮一些,她迷恋着博物馆中那些大颗的星星,渴望以后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与往常一样,她走在星空下,习惯性地寻找在这片区域最亮的星,但不小心撞掉了头顶的一颗星,由于博物馆的地面是曲面结构,划过她的脚边这颗星不断向远方滚落,她手忙脚乱地弯着腰跑去追,终于在10米开外的墙角抓到了这颗不安分的星,一抬头却迎面对上了另外一颗微微闪着亮光的星,不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抓进了他的世界,一个她从未体验过的世界。

豆大的雨珠劈里啪啦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似鼓点,搭配呼啸狂暴的风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谱出一曲和谐的背景音。

“你来了”。

一声低沉浑厚的问候从角落里传来,像一股电流击中了她的心脏,全身发麻动弹不得,怔怔地定在原地。他站在窗下,蓝白相间的宽大囚服里显得越发瘦小苍白,空荡荡的袖管低垂着仿佛要诉说什么。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窗外的风雨声提醒着时间的流动,他缓缓转过身来,轻轻叹了口气,短到不能再短的平头让分明还是少年模样的他脸上更添了一分男人的坚毅。左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张纸角,右手抬起到嘴边双手夹着一根笔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吐出,恶狠狠地说道:

“我TM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了,鬼哭狼嚎地像送终似的。”

她想要反驳,张开嘴才意识到他看不见也听不到,自己在他的世界里是根本不存在的。她从小就喜欢阴雨天,尤其是夏天的雷雨天气,每每积攒了一整个下午的闷热和乌云后如瓢泼般倾泻而出,这种干干净净的畅快感是其他任何事情都无法带给她的。印象中的第一次雷雨天,那时6岁的她刚刚学会“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句古诗,碰巧当天下午的天气阴沉得厉害,黑压压的云层越积越厚,简直让人窒息喘不过气来,放学回家的她兴冲冲地跑过去和爸爸妈妈分享,结果刚走到卧室门口就听到他们两个你一眼我一语地越吵越凶,时不时传出摔碎东西的声音。小小的她站在门口屏住呼吸,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呆着生怕被发现,此时她才深切体会到所谓的“黑云压城城欲摧”是何等的压抑与绝望。窗外的雷雨声越来越大,父亲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赌气似地誓要与这雷声比个高下,眼泪在她的眼眶里不停打转,憋到满脸通红但始终没有掉下来。突然雷声停了,父亲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原本低声啜泣的母亲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划破天际,雨水哗啦啦地泼下来,像是要将积攒已久的怨气和怒气通通发泄出来,重重地砸到窗上,砸进地里,溅起无数的水花,她胸中原本疯狂生长喷薄欲出的什么东西在这重重的雨声中也在一点点收缩消失,这种摧枯拉朽的破坏力和酣畅淋漓的快感让她重获新生。自此以后,她便迷恋上了这种夏季的暴风雨,这些年来她训练出了一种技能,可以根据雨声高低音色的不同轻易辨别出这是雨水落到什么东西上发出的声音。她后来之所以会选择建筑与景观设计专业并不是因为什么崇高远大的理想,单纯地就是迷恋这种以摧枯拉朽般的力量推翻旧世界所带来的快感,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化为废墟,不如亲自动手创造废墟。

“给你,以后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他装作漫不经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递上去。

“你别哭呀,有我在你怕什么”。

他急得直跺脚,拿着纸的手还僵在原地,不知道是该收回来还是硬塞过去。

“哎呀呀,算了算了”。

僵了两三分钟之后他突然放松下来,拿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趴到墙上用笔在上面写写画画,嘴里还嘟嘟囔囔:这里不该叹气的,如果转身时间再早一点就好了。

“本来以为这人在监狱里呆久了被逼成神经病了,没想到是在演戏呀”,她这么想着便放松下来随意转转观察四周环境,目光所及除了墙还是墙,进门左手边放着一张单人床,军绿色的床铺和一叠手稿,稿子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各种看不懂的符号,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床边的墙皮上也勾画着各种乱七八糟的标记。她向前走两步绕着所在墙角的他,附身想要看清楚他究竟在写些什么,不料他突然起身又重新站到了窗边。

“你来了”。

站定,转身:

“我TM最讨厌这样的天气了,鬼哭狼嚎地像送终似的”。

他又开始了刚才的一系列表演,一遍一遍,反复演练,而她坐在床边就这样陪了他整整三个小时,只为了能够听到那一句“有我在你怕什么”,即使他并不是对着她说的,那天的清晨她仿佛要将这20年来积攒的眼泪全都流干,即使他说了有无数遍,她依旧每次都泣不成声,窗外的雨声伴着她的哭声,回荡在这家存放了无数人泪与笑的博物馆。

接下来的一周,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博物馆开门的第一时间进去,一直呆到晚上关门,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哭,看着他笑,看着他急,看着他怒,看着他疯,听着他破口大骂,听着他引吭高歌,听着他低声细语,见证了他演的所有喜怒哀乐,却唯独看不透真实的他。脱离了表演状态的他永远是那么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她想不通,他明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在这里的所有表演也没有观众会欣赏,他为什么依旧要执着地坚持下去,十几年如一日,从男孩到男人,他的所有成长蜕变几乎都是在戏里完成的,眼看着他的演技日益精湛炉火纯青,却没有一个观众,也没有摄影机,她或许是他唯一的观众。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偷地将他的身份卡从博物馆里拿出来,并且通过非法途径找到一名产科大夫将卡重新激活,她要带着他的眼睛看世界,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演被整座城市欣赏。

根据这么多天来的调研经验,她发现每个人对生活环境的要求都不同,对未来城市规划的期待也各有偏向,有些人更看重生态环境,渴望拥有一座花园城市;而有些人更看重科技感,希望城市建设中添加更多的科技元素;还有些人希望打破自工业革命以来城市中的金属感,期待拥有更浓厚的人气,打造一所温馨的城市。同时兼顾所有的愿望和要求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何况她想要做的仅仅是建造一所只属于他的城市,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通过的方案,但是于她而言,这却是她目前所有工作的意义所在。为了实现目标,她想到一个主意:个性化的私人定制。

城市景观设计分为建筑和数字两个部分,一个需要动土,一个需要制图,动土建筑作为AR数字虚拟的触发装置,为数字图景搭建展示的平台,居民出行时需要佩戴装载景观设计软件的AR眼镜,眼中的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混合交互在一起共同呈现出一幅完整的城市景观。景观设计师的工作思路通常是建筑跟着数字走,绘制出整体图景后依照需要修改现有建筑,而她现在要做的主要工作就是尽可能消弭建筑部分的个性化设计,以一张巨大的空白建筑为布幅满足更多样化的数字设计,城市居民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找设计师定制自己眼中的城市景观。

不出意外,她的方案在居民票选中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认可,大家都对这种私人定制的城市景观充满了期待。方案通过后终于可以着手开始建造一个属于他的世界里,幸好作为演员的他在那所狭窄幽闭的小房子里演绎了无数个不同人物,让她拥有丰富的素材可以利用,有作为公车司机的他,有医院里治病救人的他,有担任体育老师的他,有餐厅里做饭的他,城市里到处都是他的身影,城市正中心的广场上挂满了他的大幅海报,电影院里显示屏上滚动播放着他的表演片段,剧院新出的剧目由他主演,整个城市都在为他疯狂,这就是她送给他的她眼里的世界,命名为“囚鸟”。

后来的城市景观产业发展如日中天,各种设计软件层出不穷,居民可以轻松利用这些软件在一些统一的模板上添加自己喜爱的元素,美善与丑恶,真实与虚拟,这个城市在人们的手中任意裁剪变形,戴上AR眼镜就可以看到专属于自己的城市风光,同时人们也可以选择是否要将这些设计图在网上发布与他人共享视野。景观设计的低门槛催生了大批景观设计师的出现,市场利润不断攀升,当年和她一起毕业的伙伴后来都得益于这一产业的兴起发家致富,但是作为开创者的她却自此再无任何作品出现,因为在她眼中再无其他风景可寻。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对面高楼上的他手拿笔杆,背影越发模糊。

她面带微笑,合上了双眼,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身份卡。

她把自己囚禁在了他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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