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两年多过去,民国十七年(1928)夏季的一日后晌,北京的天空晴朗无云,正阳门周边的街市繁华,行人熙攘。
故宫东华门内,清史馆的一间大殿里坐满了一众修史学者。
殿内溽热,清风透窗而入,赵尔巽对满座史家、学人说:“岁月易逝,算起来,从民国三年受袁大总统之命修史至今,弹指间,已过了十四个年头。得于诸位倾注心力,艰辛耕耘,《清史》全稿眼下已大致成形,虽有未尽人意之处,却也经得起推敲……诸位受累了,诸位的贡献将留名青史……”
殿内的前清官吏、年老学人纷纷谦虚礼让,赵尔巽又说:“十几年来,北京时常易主,枪炮声起时,确也令人惶惶不可终日,此等局面,将来恐怕会愈演愈烈。时局难测,加之我年事已高,来日无多,我们的《清史》不可胎死腹中,诸位的努力和心血亦不可白费。我设想,不妨先刊印一批,留存于世,待得往后时局稳定,再由政府授命重修,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一众泰斗先后发声赞同,赵尔巽听了,说:“通盘考虑,既然史稿未定,目下也只能称作《清史稿》。”
沉吟片刻,他又说:“前段日子,政务院对史稿提了意见,指出其中涉及革命的部分存在立场问题,道是撰稿者站在前清立场上措辞用语,有违进步性。类似的争议还有不少……又有意见指出,各卷、各篇的撰写者阅历、学识不一,前后不能互见照应,反而矛盾分歧重重,可谓有不小的缺憾。然而稿本浩繁,难以尽快解决,也只得暂且罢休。”
满座的泰斗们窃议声四起,范继宁发声道:“既是如此,称为《清史稿》十分恰当。鉴于各种原因,就留给后世去处理,我们的使命已经完成。”
赵尔巽听了,转过头说:“实在是无奈啊……可究竟未及臻善,我愧对馆长一职……也许袁大总统当初就没找对人……”
范继宁劝慰道:“赵大人不必自责。如今世道如此不太平,史稿存有瑕疵,也属情理之中。历朝历代修史,都不似当今形势之恶劣,能有此成果,可谓大功初成……”
赵尔巽摇头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惟愿后世有力修订妥当,力争把‘稿’字儿去掉。”……
《清史稿》刊印出版不久,元帅府里岌岌可危的张作霖也收到了几部,若在平常,他自会感到喜悦,但是眼下却无心去翻阅,只是瞅了一眼,便让秘书摆进了书橱。
在中国东南地区炮火连天的局势里,这位陆海空大元帅预感到了奉军的命运,事实上,他的命运也即将终结。
北伐军一路北上扫荡各路军阀,张作霖密切关注战争进展,做好了战与不战的几种准备。
直至蒋介石在徐州再度誓师北伐,各路军发起全线总攻,他经过审时度势,判定国民革命军势不可挡,便与即将兵临城下的蒋介石一方定下君子约定,主动撤离北京。
盛夏时节,六月上旬的一日,大队大队的低沉静默的奉军从东直门撤出北京城,老百姓们对此已见多不怪,鲜少有人围观。
隔了三天,第四日上午,声势浩大的扛着步枪的北伐军从永定门入城,朝着正阳门前进。
队伍里的青天白日旗赫然在目。
弘亲王的八阿哥到琉璃厂去变卖古董,在古玩店里听闻了北伐军入城的消息,便赶去前门大街观看。
午间回到王府,将银元交给嫡福晋,说:“又变天了,国民党北伐成功,张作霖撤回满洲,北伐军进了北京……”
福晋忧郁地说:“我都听说了。”
八阿哥又说:“唉,乱哄哄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到头来都是给别人做嫁衣裳。这些年,北京来了多少大王,又走了多少?到最后,还不是给人国民党做了嫁衣?”
八阿哥的福晋虽是妇道人家,却不乏见地,说:“世道这么乱,谁知道国民党又会给谁做嫁衣?”
八阿哥一愣,说:“这件嫁衣,国民党怕是穿定了……后晌我去四哥那儿还钱,你要是想看看国民党,明早到天安门去,听说市政府要在那儿办庆祝集会……”
这日早上,旭日初升,古旧的天安门城楼前万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西装男子、长袍老人、中山装青年、旗袍女子、学生装女孩儿引人注目。
一座台子上站了许多国民政府的官员和卫兵,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官员手执喇叭,向民众宣讲北洋政府倒台,北伐军和国民政府接管北京,北京改称北平,南京是唯一合法首都,以及三民主义政策等诸项事况。
人群不时爆发出欢呼声,远近的横幅在人们头顶摇摆。
一年前经历过张作霖政府抓捕李大钊等同志的悲哀事件,在厄运中幸存的范如阙和孟德辰等同志分头站在民众中间,观望着台子上听取宣讲。
喜庆的气氛暂时冲散了他们心底的恐惧。
不出半日,城里的很多楼上扯下五色旗,挂起了青天白日旗。
北京气象一新。
不久,往常驰骋在街上的黑色轿车明显减少,又多了些造型新颖的高级轿车。
老百姓们走在街头,来自总统府中南海居仁堂和总理府铁狮子胡同的压迫感全然消失,显着国民党特质的政府官员、党部委员、宪兵、警察和教师,成为北平城里的一道新景观。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祁岱云召集北平市内三区转入地下的党员同志们到春分胡同开会。
经过近十年的成长和奋斗,祁岱云已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心智、经验不可同日而语。
他现在的公开身份是鼓楼北边的一家照相馆的老板,隐蔽身份是中共北平市内三区委员会的一位主抓组织工作的委员。
现在,他即将向区境内的同志们作形势与对策报告。
屋里坐了二十几人,范如阙、孟德辰等执行干事和从上海而来的男青年杨楣坐在人堆里。
祁岱云对着众人讲道:“同志们,大家知道,奉军撤出北京的当天夜里,张作霖的专列在皇姑屯被炸,张大帅当场身亡,事后查明,是日本人在幕后主使。这一变故,从某种程度上说,为日本蓄势入侵东北扫清了一大阻力。至于形势如何发展,尚需拭目以待,但是,日本自清末以来要入侵、颠覆中国的野心一直没有改变,自此之后,便可能有大的举动,我们要做好相应准备。”
各处座位上的一众男女蹙眉静听,祁岱云进一步讲道:“六月十八日至七月十一日,党的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莫斯科举行。向忠发被推举为中共中央政治局主席和中央常委主席。瞿秋白、周恩来在大会上作主要报告。
“大会指出,中国的社会性质仍然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大会制定的革命纲领是: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实行土地革命、建立工农民主专政。一会儿,我把大会纪要发给大家,各位要认真研读,今后,我们要围绕革命纲领,结合北平的实际,把大会精神分解落实到各条战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