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女梦 第三章惊梦(三)

第二天,孙兰修跟着爹去北左泉教堂拜见唐神甫。父女走到幞头山湖边,见一些穷人家的孩子在茅草丛里刨茅根、拔茅穗、挖苦菜和荠荠菜。他们的衣着全是灰不溜秋的鼠皮色,只有十五六岁的闺女孩子腿上缠的红带子和辫根里扎的红头绳,才给这一片悲哀的灰色点缀出些许鲜活气息。在汶河岸边,有几个富人家的孩子在放风筝。风筝有蝴蝶、蜈蚣、八角、七星、美人等各式各样。不管哪一种式样,都须有一根线控制着。这条奇怪的线既限制风筝飞高、飞远,又能决定风筝的起飞;一旦线断了,风筝便一头栽进尘沙。孙兰修看着风筝,想起生活圈子里的人,每个人的身腰里都系着一条无形的信仰线。秀才二老爷、尹大叔、爹、王金、李老师,以至唐神甫,身后都有一条控制线。有的人不自觉地被线牵着走,有的人自觉地操着线牵着别人走。她悟出唐神甫就是操纵风筝脚线的劲手,而她自己则是一只风筝,正飞在千里迢迢的阳谷上空,被唐神甫一收脚线就拉回到故乡的土地上,落到他的身旁。

“爹,唐神甫给我写信以前和你商量过没有?

“商量不商量都是一样,反正他是神父。我想……我想叫你拜他为教父。”

“你真把一家三辈子全托付给上帝了?”

“旁还有什么路走?”爹忧郁地看一眼女儿。“见了唐神甫,他要你干什么,你就答应什么。不为别的,就为咱一家九口有口饭吃吧。”北左泉教堂主体工程早已竣工,剩下的木工活是装璜室内屏风、隔扇和制做桌椅条几什么的。父女二人进了教堂,爹自去做自己的活,孙兰修径直去找唐神甫。

唐神甫约有六十岁,宽额头,长面颊,红胡须,一双眍喽眼里蕴藏着深浅叵测的睿智光芒。他来到中国已有三十二年,对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颇有研究。他得知孙兰修在阳谷县名气很大,就想方设法把她拉到自己手下,为他增光生色。他给孙兰修一连寄去两封信,都鱼沉雁渺。他知道孙兰修没有膜拜他的意思。他懂得中国的三纲五常中的纲的羁绊力,就用“父为子纲”这条绳去套孙兰修归家。他假借孙兰修之父孙树德的口气,给孙兰修写了信。孙兰修于忠孝节义之中,尤重在孝,就作速来到父母膝前。原来那信是唐神甫伪造的。

唐神甫来到中国以后,附庸风雅,学中国绅士的雅兴,养鸽子。他每天早祷完毕,就打开鸽笼,在丈把长的竹杆上,系上一方天蓝色的布片,举到空中,不停地摆动,指挥着鸽子飞翔。这也是一种很好的运动,可以代替强身健体的太极拳,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他的两臂锻练得很有力气,双眼也练得能穿云透雾。他的鸽子自然被驯得十分听话,叫往哪飞就往哪飞。

孙兰修见唐神甫玩兴已尽,始敢上前搭话:“唐神甫!你”

“孙姑娘——诺亚的鸽子,终于衔着青青的阿里瓦树枝飞回诺亚方舟来了!”唐神甫放下竹杆,手划十字:“今天鸽子飞得特别高,栖得特别快,我就知道有圣徒光临。”他说着把孙兰修让进屋里。

孙兰修和唐神甫并不很熟悉,知道爹求他为她在坤雅学堂谋得一个教会公费生的地位,她离开故乡南黄埠村去坤雅读书的那天,唐神甫由沂水县城骑骡子代步,亲自到南黄埠给她饯行。孙兰修自从那次见过唐神甫一面,至今已有十七个年头不曾相见,今天,幸得第二次见面。十七年中,她却曾接到过他几次信,但记忆中的他模样仍是十七年前的印象。这第二次乍一见面,孙兰修看他那一双眍娄眼象猫头鹰眼似的滴溜溜转动着,就认出了他仍然是当年的唐神甫。

唐神甫的居室布置得过于简单,简直是空荡荡的,外间正面放一张栗皮色的大漆木桌,桌子东西两边各放一把与桌子同样颜色的中国式太师椅子。桌上只有一本《新约圣经》,根雕笔筒里插着一支蘸水钢笔,笔筒旁边摆个墨水瓶.屋子刚落成不久,新泥抹的墙壁尚未干透,熟石灰的刺鼻气味,溶和在初夏的潮气之中,吸入肺里。令人觉得冷嗖嗖的。孙兰修按左为上、右为下的规矩。自觉的坐到桌子西边的椅子上。唐神甫没顾得坐,先从三屉桌当中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约圣经》封面大小的天蓝色的帖子:“恭贺孙姑娘,上帝赐福用 中国亚圣公的话说,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孙兰修忙起身接过那帖子,帖子上石印着几个简单的汉字:

  恩     准


             圣宗徒孙兰修为沂州府教区司铎。


                                  沂州府教区主教       

                                  一九三二年四月


孙兰修看罢,受宠若惊。惊得发了呆,半天没言语,心里思忖,唐神甫一封信催,一封信骗,就是为骗我回乡当神甫?唐神甫见孙兰修面露狐疑之色,又马上进里屋,取出一套圣服祭披、长白服、内袍、圣带一全套完整的神甫礼服和一枚金质圣牌,一并交与孙兰修:“这授服礼本应由大主教亲自主持,他圣体欠安,又远在沂州府,无牛则赖犬耕,我就越俎唐突了吧。望姑娘海涵。”

孙兰修忙接圣服、圣牌在手,恭谨中夹杂着惶恐,心里七上八下的。此事若发生在阳谷噩梦之前,孙兰修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有了阳谷的那场恶梦,当修女尚且心灰意冷了,圣为神甫自然便不热心。她为当修女准备的修服,早给宋小香的裸体遮了羞,这套神甫衔的圣服,对她的吸引力就不大了。她仿佛又听见爹在临来的路上嘱咐她的话:“他要你干什么,你就答应什么。”这事答应还是不答应?

唐神甫见孙兰修对着圣旨一样庄严的圣帖和蟒袍一样尊贵的圣服,居然无动于衷,便不无撺掇地劝进:“此举一是上帝恩惠,二是鄙人竭力举荐。孙姑娘在兖州教区的圣德圣行,名闻遐迩,若圣为神甫,掌领我教区的圣洗、告解、圣体、坚振、终傅、神品、婚配诸项圣事,对百姓言传身教。广布教义,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教外人士必然众心所归,蔚然风云……”

“神甫过奖了,把我的品行推崇得近似神化了。我有那么大的能耐吗?”孙兰修说,“ 我回到家乡一看,父老兄弟都在饥饿中煎熬,在死亡线上挣扎,有的为了一口饭要加入农民协会,咱们教会能对饥民发放救济粮吗?上帝 能下玛纳吗?能使百姓咸来归从吗?”

“孙姑娘所言,正是鄙人心中症结。当前农匪作乱,蛊惑人心,一些善良的心灵被魔鬼引入邪路。我教应拯救黎民百姓的灵魂,不是怜恤他们的肉体。而农民协会的主张,与我教背道而驰,只图叫农夫莫饿死,纵其抢富人的粮仓,行蚁聚蜂拥、鼠窃狗偷之伎俩,实则诱灵魂入地狱之门。

“唐神甫所以力举我为司铎的根本用意就在这里?”

“是。用你慈善的手,将误入歧途的灵魂,挽救到上帝的脚边。”

“唐神甫一向主张宗教不干与政事,这用发展教徒瓦解农民协会的做法,岂不正是将宗徒卷入政事的旋涡之中?”

“哈哈,孙姑娘奉教读经,可不要胶柱鼓瑟哟!请回顾基督被监禁时,右代亚国王比拉多审问”他:‘你是右代国的国王吗?'基督直率地回答:‘你说得对。我是国王,但我的国不是在俗世。”俗世也好,超俗也罢,既然想当国王,就需弄权谋政。基督我主赋于我等的神圣使命,我辈怎敢抛弃呢?”

“教务参政不是背离了拯救灵魂的宗旨吗?”

“不。我教仍以拯救灵魂为根本。佛教标榜‘ 救人一命胜造十级佛屠’。我教认为,圣事之极,莫过于拯救一个灵魂升天!”

“唐神甫的圣德圣功真比天高。尹大叔就是你从地狱里救出来的一颗灵魂……”

“鄙人不敢贪天功为已有。尹大奉教至笃至诚,早已领圣体于心中,是不越雷池半步的忠实信徒,其灵魂一.定得升天堂。”

“噢——”

孙兰修想着尹大嚼吃破棉絮的样子,转换了话锋:“圣我为司铎,这么庄严的圣事,唐神甫事先应该征得我的同意才是。”

“哈哈哈哈!”唐神甫一阵变态的笑,把屋脊上的鸽子吓惊了,扑啦啦飞上天空, 盘旋一会儿,又栖落回屋脊上。唐神甫说:“中国有句名言,叫‘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我举荐你圣为神甫,是秉承上帝的旨意,宗旨恢宏,可谓‘大行’‘大礼’;至于和你本人商量,那只是‘细谨’‘小让’。我这细枝末叶的小小不周,再次请姑娘海函吧!”

“我倒没什么,唯恐天主责怪神甫。神甫以《天主戒命》教我等莫说谎、勿假证,神甫自己却违犯了上帝的戒命,假借我爹的名义给我写信……”

“哈哈!你信教多年,就算对天主真意未能得其真谛,可你读汉学几年,总知道你们的孔夫子说的一句格言吧? ‘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唯义之所在;言必信,行必果,坚破然,小人哉。’我禀:呈大主教,圣你为神甫,让你辅佐主教掌管一区教务,委重任相当于磐石,此乃存教义于上乘。至于以你父亲的名义还是以我的身分写信给你,那就是拳拳细事了。”

“可我——”孙兰修把那张闪着天蓝色光亮的神甫委任状和圣服、圣牌,一总递给唐神甫,本想说“我不愿当神甫传教去麻醉人民,吃过屎的人不愿再给人以屎吃”,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她思忖一番,暂时还不能违拗,更不能对抗唐神甫的主意。她来到家还没有个立足养身的职业,以前唐神甫曾在信中对她说“汝欲为神甫则传教,欲当医生则济民”的话,这时的孙兰修想去教会医院谋个能为一家九口人糊口的差事,就对唐神甫说:"布教,我没那么大的德行,心钝嘴笨,怕怠慢上帝的圣宠。"“你‘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之宝也’,亦我教之宝也。孙姑娘自奉教以来,一贯口言善,身行懿,堪为宗徒楷模。”“不敢当,我人虽奉教,但始终未能领圣体于己身,未得教义之三昧……”

“孙姑娘何以如此自谦?孟子说得好,‘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腹,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然后增益其所不能’。天主指引姑娘由沂州而济宁,由济宁而阳谷,由阳谷而沂州,如同指引先圣梅瑟逃出灾难,增益其才干一样,使姑娘增添了胜任神甫的才能。姑娘还是莫要推委。”

孙兰修见唐神甫纠缠不休,最后直截坦率地表白,她不愿当神甫“解救”百姓的灵魂,愿做医生解除人民肉体的痛苦。唐神甫故做惋惜地叹道:“可 惜上帝在你身上投放的血本没收到良好的效果。这粒种子固然是神奇的,可惜撒在路边上,让走路的人践踏了,让空中的飞鸟把它吃了。可是,你这粒神奇的种子哟,别忘了天主对你的阳光雨露。你在坤雅读书,在济宁女子师范深造,都是教会的钱把你供养成才的。”唐神甫明显的讨债似地示威了。

孙兰修本想让他一步,不料他步步紧逼,就说:“《辛丑条约》签订的那年我才四岁,背着弟弟,把弟弟的头磕破了,只知道往伤口处抹尘土,幼稚得可笑,可怜。等我到坤雅念书时,听李老师说,教会在中国兴办学堂的钱。都是庚子之战中国赔给外国的。用中国人的钱在中国办学,教中国人学外国人的思想意识,还说是对中国人的施恩加惠.这个道理怎么能讲清楚?唐神甫一定比我明白。”

唐神甫陡然一竦身子,偏着头,用那双自信能穿云透雾的眍媵眼睛看着孙兰修。单凭这双猫头鹰的眼睛,他是无法看透此时此刻孙兰修的心迹的,而是凭他那双灌一样灵犀的耳朵,从孙兰修的话音中,聆听出她思想变化的端倪。唐神甫顿觉自己的表情有些失态,矫揉造作地伸伸懒腰,勉强打个哈欠:“孙姑娘,莫被撒殚魔鬼缠住身。乡农讲习所的那个李濯泉,煽动农民搞什么‘邪会’,冲大户,抢粮食,用中国俗语说,就是‘掇弄着小鬼去上吊’。农民一入了‘邪会’,灵魂就下了地狱。姑娘这次回来,可不要与歹人接触。”

“我说的是以前的事。我与李老师多年没联系了。”

“嗯?”唐神甫质疑的眼光看着孙兰修。孙兰修为缓和一下这尴尬的谈话局面,诙谐地说:“如果说有联系的话……”

“是我俩人同在一个地球上立足,同在一个太阳下曝晒。”“ 唏!"唐神甫也想改变一下谈话的气氛,说:"今天天气难得的晴朗,我指挥鸽子表演个节目你看。”说着到里屋取出一只黄鼠

狼皮筒子,在孙兰修的面前,将皮筒子往空一抛,又接在手里,象马戏丑角那样滑稽地瞅一眼孙兰修,孙兰修见那皮筒子是一张普普通通的黄鼠狼的皮,已经过制革工艺的处理,非常轻柔。黄鼠狼皮的头、尾、爪俱全,腹部开了膛,两肋处各开一个孔。孙兰修正不知唐神甫要玩什么魔术,只听唐神甫说:“ 请孙姑娘到院子里观赏我的拙技。”

孙兰修跟着唐神甫来到院子里那棵枯槐树下。唐神甫把黄鼠狼皮藏在袍襟下,食指放进嘴里,朝栖在屋脊上的鸽子打个呼哨,有几只鸽子响应呼唤,扑啦啦落在他的肩上、胳膊上。他抓一只对孙兰修说:“这只鸽子叫铜鳞玉睛,是群鸽的领袖,贵在它的眼睛是玉色的,不同一般的鸽子。”说着将铜鳞玉睛掖在袍襟下捏弄着,象摄影师在黑暗角落里取底版,见不得光天化日。一会儿,唐神甫的魔术变成,袍襟下飞出那只穿了黄狼皮马甲的铜鳞玉睛鸽子。

铜鳞玉睛刚要落到屋脊上,屋脊上的群鸽惊恐万状,扑啦啦,东飞伯劳西飞燕,四处逃散。铜鳞玉睛见伙伴们惊弓鸟般地逃散,大概认为祸将临头,便竭力追随伙伴们,想一同逃命。它刚追上三五成群的一组,这一组便逃得星散,没有一个敢与它为伍的……一霎工夫,一群鸽子被铜鳞玉睛追逐成撒满天幕的星星,没有两个在一起的。

唐神甫仰天欣赏自己的艺术创作,不住地爽笑:“ 孙姑娘,看见了吗?本来是亲密无间的朋类,铜鳞玉晴一旦穿上异类的皮袍子,卒儿们就不敢认它做领袖了……”

“这游戏玩得太没意思了,不过就是一点离间术。”孙兰修用手打着眼罩,仰望睛空下疲如奔命的鸽子们。

“有意思的戏在后头。”唐神甫一个刺耳的呼哨,群鸽“嗖——”地声从高空栖落在屋顶上。惊惶未定的鸽子们仿佛看清了它们的领袖穿了伪装,于是群情愤激,一齐围政铜鳞玉睛。铜鳞玉晴被啄得血头血脸,残翎败羽纷纷抖落。唐神甫又一一个呼哨,铜鳞玉睛落到他的胳膊上。他捉了它,又藏进袍襟下,给脱去黄狼皮的马甲,放它归群。

二人回到屋里。孙兰修对唐神甫这出游戏的主题已猜透八九成,但装做不解,“ 唐神甫整天教务在身, 想不到还有工夫做少年游戏。”

唐神甫见孙兰修没领会他的苦心孤诣,不得不打开天窗说亮的:“‘时人不知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孙姑娘,你接受这身圣服也好,不接受也好,反正一袭无形的圣服早已披在你的身上,家乡里教内教外的人谁不知你在兖州当了修女?你回到家,教外人都称你‘洋姑娘’。 这‘洋姑娘’ 就是他们披在你身上的一袭圣衣。你已经不是你乡亲父老的朋辈了。你若回到他们当中去,可当心铜鳞玉睛这出悲剧在你身上重演!”

“噢!我这才明白神甫苦口婆心的用意。我当医生为乡亲们治病,他们总不能象禽类那样愚昧无知地对待我吧?”

“好,好,既然执意不受神甫的圣衣、圣牌,此事就暂且搁置。”唐神甫说,“沂水医院是去不成了,乡农讲习所的农匪非常猖獗,由教会出资,你在贵村开办个乡间诊所怎么样?”唐神甫决定用缓兵之计,先稳住孙兰修,以后再借他父亲的“父为子纲”的压力,慢慢迫使孙兰修就范。

孙兰修回了南黄埠。唐神甫叫干木工活的孙树德稍稍留步,把圣服、圣牌交他带回家,并要他完成“父叫子死子不敢不死”的硬性任务。

你可能感兴趣的:(修女梦 第三章惊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