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流浪者的旧事重提

        讲几个流浪者的旧事吧。

        那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随堂哥去汉口见世面,暂住在宗关路新合村的出租屋里。在此之前,我从没出过农村,没有坐过汽车,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大城市里五花八门的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新鲜和有趣。有一天后半夜醒来后再也难以入睡,我便想看看这座平日喧闹的城市是如何从黑夜变成黎明的。

        我穿好衣服穿过一楼的理发厅,拉开大门的瞬间吓了一跳,门口屋檐下的水泥地上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穿着褪色的格子衬衣,她的旁边睡着一个满头花发的老人,脚前放着一个竹筐和一根扁担。姑娘原本靠在墙上打盹,被我的突然开门吃了一惊。而旁边的老头似乎毫无察觉继续睡觉。月光和灯光错落地照射在他们疲惫落泊的脸上,城市的夜晚显得如此宁静而漫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遇到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人,这样的情况在农村是绝无可能的。我在想,在那个年代,他们身上但凡有五块钱都可以找个旅社对付一晚吧,不至于让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在街头地上干坐一晚,在无数蚊虫的搔扰中挨到天明。

        九十年代时我在县城读书,那是印象里中国经济最为困难的时期,农村在三提五统的压迫下民不聊生,城市里国营工厂苟延残喘,街上的乞丐似乎多了起来,随处可见衣衫缕神经兮兮的流浪者。同学打趣说,这些乞丐穿那么少,晚上都是抱着街头的锅盔炉子睡觉,炉子未散的余温可以为他们御寒,我们干脆就叫他们锅盔吧。有好长一段时间,锅盔成了同学们饭后的谈资,每每引得哄堂大笑。那个冬天起初并没有那么冷,有几天甚至十分暖和,我还须敞开棉衣的胸襟。然后有一天下午突然变了天,随后一夜狂风呼啸,飞雪漫天。早上起来时,街上足足积了一尺多深的雪,潮湿而阴冷,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衣仍然冷得打着哆嗦跺着脚。一位同学跟我们说,他家有政府内部的消息,昨天一晚街上冻死了8个锅盔。自那以后,我们再也不谈锅盔了。

        2003年,我在汕尾工作和生活,妈祖庙里的凫凫的檀香和海边的鱼腥味总是飘荡在大街小巷。无聊的黄昏,我常常一个人在街上神逛。从凤山到盐汀头,从渔港码头到奎山。一天晚上,我无意走到盐汀头后的一条小街,这里没有商业,也没有路灯,路上行人稀少,然而道路的两边排满几十上百个流浪露宿的老人,有老头,也有老太太,有的甚至像是老两口,头发花白,袒露着瘦骨嶙峋身躯,他们在地上铺开陈旧的铺盖卷,盖上脏兮兮的塑料化肥袋,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拌嘴争地盘,呼朋引伴,高谈阔论,他们在满天的星光下,在城市的灯火阑珊处无所在意地安然入眠,毫不顾忌远处食肆里海鲜大餐的香味隐隐地传来。后来,在我继续的闲逛中,又发现几处这样流浪老人的聚积点,规模之大,匪夷所思。可是,七老八十,人近黄昏,他们宁可风餐露宿漂泊于千里之外,为什么不叶落归根,以老于户牖之下而尽其天年呢?

        在东莞,我参加了一期文化局主办的道德讲堂,有一位演讲嘉宾讲了一期关于家庭和谐的课程,随后散发他写的书,我也得到了一本。这本书里记述了作者半生流浪漂泊的经历。作者小时候家里很穷,上完小学三年级,便因家庭变故而外出讨饭流浪,从一个村庄到一个村庄,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经常饿得头昏眼花,有时实在饿了就去路边的庄稼地里掰玉米,挖红薯,累了睡草洞,住牛棚,后来到城市捡垃圾吃,捡废塑料瓶卖,和同伴一起偷井盖等等。他宁可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也不愿到工厂里打工上班。他的整本书都是流水账般地讲述他几十年流浪的足迹,他是王家卫电影《旺角卡门》里的无脚鸟,他像Beyond所唱的“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然后故事最后反转的是,这位老兄长期坚持写作,居然加入了作协,出版了个人专著,甚至创办了企业,当上了文化传播公司的老总,还四处演讲传播家庭文化,虽然他的著作文采贫乏,也一直未婚。

        前些年,听说有些城市定期抓捕街上的精神病人,然后用汽车拉到其他偏远的南方城市一扔了之,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南方城市街头的的精神病人似乎特别多。然而这几年,在东莞的街头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那些脏兮兮的流浪者似乎再难觅踪影,难道是他们倦鸟归林?直到前几年参加“让爱回家”志愿者的年会活动,才明白其中的原因。这几年,“让爱回家“公益组织不断壮大,各行各业的志愿者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了帮助街头流浪者,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献出了无私的爱心,他们四处巡街,接听热线电话,只要得知露宿街头的流浪者,都会想尽办法接近他们,帮他们解开心结,找到家人,与家人团聚,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找到精神晃忽的流浪者儿女,他们团聚时激动的哭喊每每让我泪眼朦胧。为”让爱回家“志愿者们点赞!

        因为高冷帅气的抽烟姿势,“犀利哥”并不犀利的人生故事被广为人知。因为选择自愿流放,苏格拉底却成了伟大的哲学家。每个流浪者背后,都有着无数曲折辛酸的故事。广州珠江新城的地下通道里,依然有无数自愿或被迫流浪的人,究竟为了什么,一树一菩提,一沙一世界,谁知道呢。或许对于一些人来说,“不自由,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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