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继宁忧思着问道:“依您看,这场流祸何时可得终结?”
何乃滢沉思片刻,回道:“按说,倘若朝廷一致镇剿义和团,也不会纵其壮大至此,兴许早已平息。太平天国都能灭掉,义和团算什么?可偏偏有人要借义和团之手打压洋人,这样就复杂多了。”
范继宁听了,又问:“义和团如此胡作非为,他日将洋人都得罪透了,洋人与我们再打一仗,可如何是好?”
何乃滢叹一口气,说:“剪不断,理还乱。听天由命吧,太后也不知怎么了,像是把咸丰年间逃到热河的事儿给忘了……又或许,老人家恨透了洋人……不过,我是铁了心效忠朝廷,舍身取义也未尝不可。”
范继宁略一沉默,说:“何大人言重了,不必如此悲观……”又问道:“那太后对义和团到底是什么态度?”
何乃滢回道:“先前是坚决镇压,经过几番权衡,眼下又想着利用。十多天前,刑部尚书赵舒翘大人与我奉命同去良乡、涿州考察义和团,乡下的大村庄都有他们的身影,昼夜练功不息。到了那儿,我才发现,他们声称是刀枪不入,可是这个枪,是杨家枪,而不是洋枪。”
范继宁慨叹一声,何乃滢又说:“昨日,庄亲王带了一伙儿义和团,到宫里给太后表演了一番神功,我也在场。那几个人用的倒是真刀真枪,还有火铳,不过还是有破绽,火铳的弹丸做了假,打到人身上没一点伤口。我相信太后不会不晓得那是半真半假。”
范继宁陷入忧思,回道:“看来,义和团,或者说朝廷,跟洋人终有一仗要打。”又说:“估计,太后对洋人也是痛恨至极、无计可施了,要不也不会放着洋枪洋炮不看重,而去偏信那邪术……”
何乃滢听了,回道:“是啊,范大人言之有理。赵大人与我回京不久,向太后据实禀报,义和团的武功根本就是邪术,谁料想太后又派刚毅大人到涿州去了一趟,目下看来,这也并非全然是太后信不过我们,而是她心存幻想。刚毅回京后,向太后奏称,天降义和团以灭洋人,声言其术可用。因此就有了义和团进宫表演一事。”
范继宁点了点头,说:“这往后,太后一定会放纵义和团壮大。”
何乃滢甚为忧虑,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应当做好应对乱局的准备。”
范继宁回道:“是啊,是得做好准备。”又说:“朝里那么多人精,事到临头却都不灵了。袁世凯不是一直主张镇压义和团吗?眼下他要是在京里,局面兴许会好一些。”
何乃滢不以为然地说:“袁世凯?在也没用。袁世凯心机深不可测,即便在京里,也会见风使舵。”
范继宁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语塞。
何乃滢望着门外,若有所思地说:“洋人也实在是欺人太甚。朝廷意欲用义和团对抗洋人,或许是借力打力,又让洋人感觉是内乱所致,与朝廷无关。可是,洋人有那么好骗吗?靠义和团的假神功,如何能抵挡洋枪洋炮?甲午战争的教训还在那摆着。洋人有多么恶毒,太后和刚毅他们难道不知情吗?”
范继宁听罢,惺惺地说:“看来,我们只得听天由命了……”
五月的一个上午,阳光静静地照着弘亲王府的院落,三两只喜鹊在屋脊上跳跃。
一个杂役在院里的青石道上疾奔,行了一阵儿,扑进静生堂急报道:“老爷,义和团进了内城,眼下正在各处大肆焚烧教堂、长老会、洋货行,还杀了不少教徒和百姓。”
弘亲王和嫡福晋正在八仙桌上吃饭,闻言一拍筷子,问道:“来了多少人?……良驹呢?”
那杂役回道:“多少人不好说,但至少上万。侍卫长在院里巡逻。”
弘亲王站起身,说:“我去看看情势,你叫他到花园来。”说罢匆匆出门,福晋也跟了出去。
蒋总管在院里侍候,见了老爷,几人一同赶往花园,登上阁楼。
弘亲王望见王府南边远处几个地方黑烟滚滚,通红的火光不时窜升到烟雾中,叫嚷声喊杀声隐隐传来,夹着零星的枪声。
弘亲王焦忧地远眺着,又听得院里有人急道:“阿玛在阁楼上,快!”随之瞅了一眼庭院,青石道上几个贝勒贝子匆匆赶来,罗良驹也握了一把洋枪往过奔跑。
转眼间,四五个人上了阁楼,弘亲王转过身,对阿哥们说:“你们都瞧瞧,义和团终于开始‘扶清灭洋’了。”
四贝勒、五贝子等人惊恐难安,一齐望向远处。
罗良驹向弘亲王报道:“老爷,府里各处侍卫都已安排妥当,不管何人闯入,格杀勿论!”
弘亲王点头道:“你们也要当心安全!”转身又嘱咐阿哥们:“这场祸乱短期之内难以平息,你们一会儿各自回房,严加看管家人,谁都不许出府一步!”
正在此刻,内城的大街上百姓四散奔逃,到处可见一群又一群持刀执枪的义和团民,奔跑着寻找教堂、长老会之类的西洋建筑。
混乱的义和团民涌入王府井、灯市口、孝顺胡同、鼓楼西边的鸦儿胡同等地,包围了里边的教堂。
孝顺胡同里,一众义和团民爆发出震天的叫声:“杀了大毛子!杀了二毛子!”
吵吵嚷嚷的团民手执利斧劈砍教堂院门,斧刃咔嚓咔嚓穿透门板。
西墙下的团民架起人梯,有的上了墙头,挥刀拨砍从院里戳上来的长竿,几个团民被长竿捅翻下来,很快又有人站上去。
一片喀喇之声,团民从砍出的间隙里跳进院里,和男女教民斗成一团。
咚的一声巨响,东侧的院墙被团民推倒,青砖溃散成堆。
一片烟尘中,院里的西式建筑完全暴露,三两个身着黑袍的西洋传教士端着洋枪,对准冲进去的团民猛打,登时击倒数人。
传教士又摇臂指挥教民逃跑。
混乱中,院里拥进更多的团民,追砍洋人和教民。
几个传教士手里的洋枪不住爆响,冲进来的团民陆续倒下。
一个洋人挥舞木棍抵挡长矛,不几下被刺穿肚腹,一旁的人见状朝屋里疯跑。
啪啪几声,欧式教堂的楼顶突然朝院子里放起冷枪,几个团民中弹倒地。
一众团民惊愣片刻,纷纷将腰刀长矛砖块抛向放枪的楼顶,砸到墙上的腰刀掉下来,摔得锵锵作响。
暴怒的团民很快砸裂了大堂的门窗,冲进去的人迅即被子弹击倒。
紧随其后的团民挺着长矛顶着死尸往里捅。
一片混乱中,院里几声惨叫,原是楼顶落下的椅子瓦盆砸倒了一片人。
乱哄哄的义和团民像洪水一般涌进大堂,几根长矛飞向持枪的传教士,扎中上身,传教士仰倒下去。
教堂里黑压压的中国教民惊吓得缩成一团,失去了反抗能力。
随后进来的一个大师兄说:“把这些人都押到庄王府去!”
团民们依命抓人,教堂里随之被清理一空。
几个团民端着大碗走进来,将碗里的煤油泼向桌椅门窗,用火把一燎,火焰就窜升上去。
不出一刻钟,熊熊烈火在噼里啪啦声中冲向穹顶,充盈大堂的火焰令人窒息。
围观在四周的团民忍受不了炙热,一退再退,站到大街上观看。
不久,哗啦啦一声巨响,教堂屋顶垮塌下去,建筑碎块噗通噗通落入火堆之中,火焰一灭又猛然回升。
那个巨大的十字架随着穹顶的塌陷被拽倒下去,倒悬在墙头。
内城里大多数教堂的传教士和教徒早已闻声逃走,乱哄哄的团民见堂内虚空,便肆意纵火焚烧。
有些逃亡的教民在街道上胡同里被义和团民抓住,押往庄亲王府领赏,随后杀害在王府前院。
幸得逃脱的教民从僻背的胡同逃窜到东交民巷使馆区和西什库教堂,进入洋兵用酒桶和马车设置的路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