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色等烟雨 ---忆烧窑

天青色等烟雨

1996年,父亲决定修房子,因为住的三间瓦房实在破败不堪,下雨时漏雨,刮风时漏风。

木料总算是拼凑齐了,但欠缺的砖瓦,从城里买的话,交通是最棘手的问题,五十公里的山路,连只甩着两只空手来回走一趟都累得够呛,更别说负重前行。所幸我们县毗邻陕西,不乏黏性甚好的黄土地,虽不能凿出窑洞,但制成砖瓦是绝对能行的。父亲扛着锄头到地里刨了半天,就找到了一块上佳的黄土地,离家也近。那年初春,父亲和母亲忙完地里的活就开始往家里背黄土,母亲尽管是个女人,身型又小,劳动起来却毫不含糊,父亲背一百二三十斤,她就背八九十斤甚至一百斤,两人一前一后的佝偻着身子缓缓的移动着脚步,缓缓的走进院坝里,一弓腰,把一背篓沉甸甸的土倾倒出来。邻居们相继忙完了地里的活儿,父亲央了七八个人,乐乐呵呵的背完一天,一池好几吨的黄泥也就囤在了院坝里。

天气愈来愈暖和,雨水也愈来愈稠密。又是一个下雨天,父亲吃完早饭就披着油纸牵着牛走进了院坝里,吆喝着黄牛一脚一脚的踩着那囤积起来的一池黄泥,结实的牛蹄子把黄泥踩得均匀而有力,就像案板上被母亲和好的面。妹妹蹲在街院边沿饶有兴致的看着,后来她干脆脱掉鞋光着脚,站在院坝的石阶上跃跃欲试,趁父亲不注意,她一脚就踩进了泥浆里,跟在牛屁股后面团团转。后来,竟连一向很安静的我也受了感染似的光着脚踩进了泥浆里。

一个瘦长的青年、一头肥壮的大黄牛、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依次列队,在蒙蒙细雨中,赤着脚围着院坝一圈一圈的踩踏着黄泥。白色云雾笼罩着山巅,一路往下,直到把这四个移动着的身影覆盖得模糊不清。

泥和好了,父亲抽农忙的空闲制作砖胚子,请了泥瓦匠制作瓦胚子,再把这些刚成型的砖瓦整齐的码在空地上,晾上几个月,等种完小麦,把这砖瓦往窑里一装,再点上火煅烧个一天一夜,砖瓦就变成了通透的红色,也就能码墙盖上屋顶了。

表叔家有一口很大的窑,坐落在屋后,窑旁有一颗柿子树,每年深秋,枝头总挂着几颗红彤彤的果子。我们相邻几家人的砖瓦都是在这儿烧。

终于又到了深秋时节,层林尽染,红、黄、绿相间的树叶遍布于山野林地,一阵秋风拂过,干萎的枯叶从树桠上掉落下来,在空中随风炫舞,地面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好似一张拼接起来的地毯。还没来得及砍掉的苞谷秆在风中发出沙沙的脆响,地里的小麦已经长出来了,露出青幽幽的脑袋,田里的萝卜裸露出白白胖胖的身子,在寒风中稳稳当当的挺立着。

父亲央了七八个人把晾晒在山坡上的树枝杂柴搬运回来,又把脱尽水分的砖瓦传送到窑门前,他一双巧手翻弄着,很快就在窑底砌起了一道拱,留下些许个像烟囱的窟窿眼,然后在众人的帮衬下把剩下的砖瓦依次堆叠着摞起来,接着在窑底的洞口点了火,用长长的树干叉着刚萎蔫的树枝送至洞口,一股浓烟悠悠的从窑顶升了起来,飘过山头,与空旷寂寥的青天水乳交融成一体。木柴在窑内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人们在窑前边叉柴边互相调笑,袅袅烟雾延绵不绝的升腾起来。

夕阳越来越微弱,吃力的在地面上洒下一层薄薄的光辉,把人影树影山峰暗影拉得瘦长纤细,人们不禁哆嗦着身子,扣紧了衣衫。父亲拿过铁锨撮出一堆烧得旺旺的木柴炭粒儿,人们端着椅子、板凳围着火堆坐成一圈。母亲用竹筛端来满满一盘白面馒头和肉包子散给帮忙的大人和凑热闹的孩子们。人们用碎掉的砖头垒砌在火堆周围,再将馒头放在上面炙烤,两分钟翻个面儿,不一会儿,馒头就被烤得色泽金黄,四处飘香,咬一口,咯吱咯吱的脆响。孩子们专爱吃烤得焦黄的馒头片儿,蹲在火堆边上守着父亲或母亲给烤“黄壳儿”。

吃过晚饭后,女人们大多回各家去料理家务了,男人们又回到窑前,其实除了往窑内添柴外,没多少需要帮手的事情了。他们先是天南地北的随意聊,不知何时,竟聊起了令人瞠目结舌或匪夷所思的话题,那些个怪事儿却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听了感慨万分,但又总是很想听,话题最终以令我恐惧万分的鬼故事结束。

夜渐深了,天空明净而高远,月朗,星稀,月夜下是丛山的黑影,和从窑顶升起的青色薄烟,山尖传来那只大鸟沉闷的叫声和扑棱翅膀的响声,这本该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突然增添了几分阴森恐怖的气息。帮忙的人陆续回家睡了,我也困倦了,躲在被窝里沉沉睡去,但父亲和母亲要熬一通宵,这把火得烧到天明。

翌日天破晓时,父亲和母亲把窑旁空地上备用的沙土一层一层的铺洒在窑顶的砖瓦上,闭住窑内的热气。窑顶上还在升起白色烟雾,填上去的沙土变得温热起来。

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烧得滚热的砖瓦窑洞在雨雾中渐渐冷却下来了。

烧窑讲究天气,闭窑时下一阵绵绵细雨是最好不过的了。 “天青色等烟雨”大概就是说这样一种美好的场景吧。

我常常在秋日忆起儿时看大人烧窑的画面,大概是怀念窑顶升起的袅袅青烟,或者是怀念火堆旁烤出的焦黄的馒头片儿,也或者是怀念人们围成一圈夜话的热闹劲儿,又或者是怀念那时候父母还年轻、我还年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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