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透明世界

透过窗户向外看,月亮带着不多的白色,被云雾遮挡,仿佛是透明的。白色的风无视厚厚的墙壁,私自闯了进来,炉火还在燃着,我却依然感觉很冷,那是一种孤独没有安全感的冷,我等着日出,即使阳光也无法驱散这逼人的残酷的冷。

二零四二年,冬奥会即将举办,AAYT东亚地区清理组织接到紧急通知,本在休假的我即刻动身前往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漫长的夜班飞机落地,这里的空气干燥而温暖,实在不像是反叛组织的活跃地区。简单休息后,我现在正和大赛欧洲负责人亨特一道驱车前往现场。

“一些情况我想已经有人告诉你了。”

“是的,亨特先生。”

“这件事需要最好的人来处理,有使用三级工具权限的人不多。我很感谢你能从假期中抽身来帮忙。”亨特皱起眉头,“组委会要求彻底清理干净,在开幕式之前。”

“他们确实很会挑时候。但我会处理好的。”

作为清理组织的一员,我的工作就是清理反叛组织留下的禁忌标志。清理组织是AAYT公司下属的重要组织。我在清理组织工作数年,因为极高的工作效率和裙带关系,我已经是东亚地区的干员代表,也许处理完这件事,就能去中心工作。但此刻萦绕在我心头的,却是这里活跃的反叛组织,让我感到混乱和不安。抵达现场,本届奥运会的主赛场——BLG。运动场整个已经被黑色的量子膜覆盖,像是被从这个城市中抹去了一样。

“体积如此巨大的量子膜,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对待奥运会,顶层的人确实很慷慨啊。”迎面走来的是一位和我一样穿着的女干员,她热情地伸出手“你好,我是捷克地区的清理干员,斯梅塔。”

“你好。”我没有介绍下去。

“我知道你,亨特和我介绍过你。我将帮助你完成这次清理。”

“嗯,具体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

“他们是昨天凌晨袭击的BLG,没有人员伤亡,部分设施损坏,留下了标记,就是他们一贯的作风。但麻烦的是这次留下的标记很难清理,面积很大,覆盖了整个草坪,用一级和二级工具很难清理。”

“申请使用的三级工具到了吗?”

“已经在里面了。”

进入量子膜,就必须脱下同样材质的量子外衣,这意味着清理工作的同时我和周围的人将处于完全裸露的状态,每个人的一切的信息都将暴露在所有人之前,名字,家庭,爱好,甚至性癖。所以,所谓的自我介绍,完全没有意义。

“请求脱下量子外套,进入工作区域。”

“请确认工作范围内无其他人员。”

“已确认,再次请求。”

“请求通过,祝您工作顺利。”

大概十年前,AAYT公司垄断了全球的信息链,所有国家,所有党派,所有组织,所有人的所有信息,都掌握在AAYT的手里。它成为了凌驾于国家之上的世界性公司。

当最大的垄断出现时,不止会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甚至人类也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AAYT生产的视网膜芯片,能够让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的所有信息,只要他付出了相应的信息代价。为了财富,为了生活,为了欲望,无数人将信息卖给AAYT,人类的价值被榨干,变成了携带着一堆信息的干尸。AAYT不断通过非法的或者合法的“手段”,将信息聚合,储存,贩卖,它结束了人类以衣掩体的时代,迫使人类接受突如其来的,所谓的“进化”。

这个世界是完全透明的,所有人都是完全透明的。

只有万分之一的人,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保留了遮体避羞的“衣服”。而作为清理组织的干员,我们的信息早已不再是我们的秘密,组织提供给我们的量子外衣,可以阻止信息暴露,当然,也只有穿上它的时候。

而反叛组织,是最后的AAYT的抵制者,他们是想要逃离这个透明世界的另类,这个世界没有法律规定抵制AAYT是违法的,但在五年前,各国通过法案要求所有不接受AAYT政策的人都移居到格陵兰岛。

就像对待动物一样,他们和北极熊与驯鹿生活在一起。

“反叛组织”的称呼,是因为在三年前,他们出现在世界各地,用特质的颜料在目及之处涂鸦出“禁忌”的标志。戴着AAYT的视网膜芯片看这标志,就会在眼前出现一行字:

“这不是进化,而是灭亡的狂欢。”

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标志也一样,蓝色的,带有原始的气息,我看见过很多这样的标志,但眼前这个却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那是一个完全裸露的人,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她的双臂夸张般舒展,每根手指自由地摆放,头颅轻松尽情地向后扬起……

在经历数不清的清理工作后,人容易变得麻木,对待颜色不再那么敏感,但我却很喜欢反叛组织独有的颜色,那是具有生命活力的颜色,那是让人感受到温度的颜色。

清理工作开始了,用申请的三级工具可以大范围去处涂鸦的颜料,只用了一上午,我们已经通知其他部门来进行相关的媒体工作。

走出BLG,我和斯梅塔找了一家星巴克,

“一杯爆珠星冰乐,一杯半杯冰美式。”

看来刚刚清理的时候斯梅塔已经将我的信息看完了,包括我半年来在星巴克的消费记录。

“独特的品味。”她摆了摆双手,“没几个人能接受在生活的苦上再添加口腹的苦涩。”

“咖啡因比酒精管用,干我们这行更需要清醒和理智,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喜欢的是半杯冰美式。”

“只能说,我比你开放…吧。”

“星冰乐太甜了,容易让人欢乐。”

“快乐可比理智更难获取。”她吸了一大口饮料,“我想你更需要快乐,你清理的东西太多了,我能看出来你很疲惫。”

“也许吧。”

我将在布拉格停留数天直到开幕式顺利进行,拒绝了组织提供的住处,我来到城市北边的一个旅馆。这期间斯梅塔曾邀请我一起去开幕式,但我也拒绝了,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开幕式前一天傍晚,一个男人来到我临时的住所。

“我是扎克,我想是你清理了我们留在会场的标志。”

听到这个名字我很惊讶,扎克,原清理组织的高级主管,在我进入组织不久后,他就莫名失踪了,据说是被反叛组织绑架撕票。

收回惊讶,我平静地说到:“确实是我。”

“你似乎没有恐惧,我的朋友。”

“我没必要恐惧。”

“你没做错什么,这是你的工作,我能够理解。”他往房间里看来,“里面看起来可和清理组织的高级套房差的太多。”

“我还是那里的干员的时候,一般都挑带啤酒房的房间。”

他走进屋,他也穿着一件量子外衣,但其他衣物却尽显简陋,但步伐中却能看出他的修养。

“我想这还能用。”他在壁炉前停下,“这里的冬天很难熬过。”

他又搬来两把椅子,我们面对炉火坐下。接着他脱下手套,我注意到这双很干净的手,不像是一双清理者的手。但我无法读取他的信息。

“先生,你觉得冷吗?”

“这里的火已经不小了。”

“不,我知道你也会有那种感觉,”他慢慢严肃起来,“我想再问一次,先生,你觉得冷吗?”

“……”

“我想你已经感受到了,我的朋友。”

“很冷,让人感到绝望和死亡的冷。”

“我在不久前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侧过身来看着我,“你是一个明智的人。”

“……”我停顿了很久,“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改变这个世界?”

“不,我们无法改变,”男人回过身去,死寂般盯着炉火,“我们想创造一个机会,一个去创造新的世界的机会。”

“什么样的世界?”

“能让我们都穿上衣服的世界。”

我对这个回答并不惊讶。

“其实你已经做好了加入我们的准备,但你还不知道怎么逃离这个透明世界。”

“你是怎么察觉的?”

“高高在上的清理者竟然住在偏僻的郊区旅馆?甚至更早,还在休假的你为什么要飞来布拉格?为了那该死的奥运会吗?”

“所以,条件是什么?”

“你只需要启动你的权限,通过三级工具恢复会场的标志。”

“只是一个标志,奥运会,这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意义。”

“触犯AAYT的铁律,我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再需要AAYT了,你自己清楚。”

“我能得到什么?”

“一张去往格陵兰的船票。”

第二天傍晚,我来到码头,上了渡轮,找到我的位置。开幕式的直播马上就会开始。

“您好,尊敬的清理者先生,”一位侍者端着红酒来到我的面前,“这是扎克先生为你准备的,希望您享受你的旅程。”

“你好。”我抬头审视侍者,很普通,但更多一些沧桑感的中年男子,“这艘船叫什么名字?”

“阿努比斯号。”

“噢,这暗示着我将带着我的价值驶向重生吗?”

“我想扎克还没有为您介绍我们在格陵兰的生活,”他将红酒倒出,“您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无与伦比的隐私感和安全感。那是一个新的世界。”

“我一直以为那的生活和二十年前一样。”

“不,先生,那的生活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我想扎克和你提到过,那才是真正的进化。”

我有些疑惑的抬头看着侍者,他的眼中充满的是和这个世界不同的光,像渡轮下的北冰洋那样深邃,那样冷峻。

“我很期待。”

侍者打开面前的投影,开幕式的现场展现在眼前,主持人已经就位,观众席座无虚席。现在的草坪仍然是诱人的绿色,损坏的设施也已经完全修复,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随着无人机的升空,观众的视角由主持人的笑容逐渐升高,主会场准备将烟花送入夜空,来自东方的烟花,像核弹头一样,由地面发射,伴随地面发射的火光,烟花在高空绽放,一声巨响后金色的光充斥在天空中,亮如白昼,一波接着一波,黑色的夜变成五彩斑斓。随着最后的烟花即将落幕,耳旁传来了侍者冷峻但充满希望的声音,

“这一刻,请向全世界展示我们的杰作吧。”

“请确认清理员权限。”

“请确认恢复清理目标的操作。”

“请再次确认。”

“确认成功,即将恢复……”

“……”

“恢复成功。”

我转头看向投影,会场的草地上开始逐渐出现蓝色的痕迹,由浅变深,蓝色的标志最终出现在镜头面前。观众的视角紧急切换,但已经晚了,所有带着视网膜芯片的人类,都在这个夜里看到那行蓝色的字,

“这不是进化,而是灭亡的狂欢。”

身旁的侍者停下了呼吸,接着长舒了一口气。

渡轮慢慢靠近那遥远的冰川,讯息仿佛要从我的手机中钻出来,割下我的头颅,斩断我的手指,肢解我的身体。终于靠近了另一个世界的码头,我将配枪和一切通讯设备一并放进了码头的熔炉。

“恭喜你先生,你逃离了那个透明的世界。”

“我还是蛮留恋我那把枪的,”我尴尬一笑,“虽然我从没用过它。但很酷,不是吗?”

踏上格陵兰的土地,这片白色的大陆,是透明世界中最特殊的存在。这里的风很大,很快,雪的舞蹈开始了,白色的一片一片的雪花让人感受不到距离感。但我似乎感受不到冷,我解除了视网膜上伴随我前半生的那张芯片,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穿上了衣服,我感受到每个器官都真正属于了自己。我很庆幸,我很希望自己能在这片土地上度过自己自由的后半生。也许我能当一名老师,或者参加政治。

迎接我的是扎克,我看他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可能都出身清理组织,这个白色世界的最大的敌人,我们却都能被它接受。我不禁产生了一种优越感,在原本的透明世界,我依靠关系,不择手段,进入清理组织,享受着特权,在一次次清理工作中,我感受到这片大陆的感召。而今天,我真正逃离了那个透明的世界。正当我骄傲地回忆着我即将告别的这几十年的优越生活时,扎克打断了我,

“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

“这的雪很美。”

“好好欣赏吧,确实很难见。”

“扎克,不知道你用了多久才逃离那种罪恶感。”

“你是说‘清理工作’吗?”

“你的手很干净,”我的目光由飘雪的天空转向这个男人脸。“我也很想洗去我双手上沾满的鲜血。”

“……”

“我想只要你告诉我秘诀,很快我就能走出阴霾了,”我笑了笑,“512个,我想比起你,这个数字不算什么。毕竟我才进入组织的时候,你就已经‘久负盛名’了。”

“……512个吗?”虽然隔着大雪,但我也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丝震惊,“你的特权,是用512个人的生命换来的,你的财富,你的名誉,你那该死的量子外衣。”

“别用这样奇怪的语气说话,你和我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扎克确实和你一样,你们都是嗜血的恶魔,人类进化的污点。”

“你在说什么?”

“AAYT就是通过你们的双手葬送我们同胞的生命,然后给你们遮盖血迹的量子外衣。清理组织的铁律,永远不能在有外人的情况下脱下量子外衣,就是恐惧暴露你们卑劣阴暗的行径。”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打算叫我们,执行者。”

面前这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黑色的短枪,像一只嗜血的渡鸦,我能感受到枪身混乱的黑色的血在狂舞,呼啸着要将它的猎物撕碎。我能认出来那是属于清理组织高层的东西,是扎克的东西。

“等等,等等,我已经帮你们做了很多事,我还有利用的价值吧。”

“我想我已经说过了,那毫无意义,”他将枪口对准了我,“况且,答应你的我们已经搬到了,你已经逃离了透明世界。”

“玩文字游戏吗?该死,真正的扎克呢?”我慌忙在身上找寻武器,却一无所获。“你们不能杀我,我的律师呢?还有该死的法庭?我会被保释的……我可以向组织解释,我是被逼迫的,我的父亲是……”

“砰!”

枪声很大,但风声更大,暴雪阻止我的哀嚎。枪口冒出的烟立马就被铺天盖地的寒冷掐灭。

等待许久的渡鸦降临在卑微的我的胸口,用尖利的喙撕开我的血肉,锋利的爪扯着我的内脏,流出黑的的血,完全没有生机的黑色的血。接着那血液扩散开来,雪地上绽放出一朵黑色大丽花。

“先生,抱歉,这把枪的下一颗子弹是留给下一个清理者的,恐怕你还得等一会。”

我还能听见扎克离开的脚步声。风的声音,雪的声音,慢慢的什么也听不到了,这个白色的世界变成了红色的,我还在安慰自己,我逃离了那个透明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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