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山恶水:我这十七年

穷山恶水:我这十七年

1

一个月前,生了我的那个女人死了。

得知这个奇葩的消息时我正在和阿飞打游戏,一通来自广东的电话打了进来。对方自称是刘美凤的丈夫,他说刘美凤死了,留了十万块钱给我,询问我接收方式。

我以为是诈骗电话,就给挂了。紧接着那人发了彩信给我,他有刘美凤的身份证,我再次看见那张已经淡化在我脑海里的面庞,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一旁的阿飞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要求看我的手机。我一把抢了回来,力气大到阿飞一个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儿拿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我。

我走出了网吧,在雨后的冷风中大步流星,不知不觉间回到我自己的出租屋里,才发现阿飞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使出浑身解数让阿飞回去了,独自躺在出租屋的地板上,十几年来的穷山恶水又在脑海翻涌不息。

刘美凤死了,车祸而亡,听起来很有戏剧性。十七年过去了,要不是她丈夫的那张身份证照片,恐怕我早就忘记了她的样子。

2

十七年前,她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我才六岁半。当时我还有两个妹妹,大的四岁,小的刚满一岁。刘美凤跟着一个开黑色轿车的男人走了,这事当时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整个村里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我们姐妹三个是被坏女人抛弃的孩子。

十七年了,我还记得刘美凤走的那天,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雾,我爸和奶奶去地里面种田了。刘美凤说让我看好两个小妹妹,她去给我们买糖吃。我高兴的答应了她的请求,然后站在巷子口看着她走到村口,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随着汽车尾气在地面上空卷起一圈圈烟雾,她和那辆车消失在村口,扬长而去。

我在家等着她买糖回来,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晚上。她依旧不见踪影。爸爸和奶奶开始着急,满村子找人。爸爸黝黑的脸颊上滚落几颗豆大的汗珠,他坐车去趟了县城,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糖了,也没有见到她了。直到有一天我在门口玩的时候听见邻居说她“跑了”。

那时的我不明白庄稼人口中的“跑了”是什么意思,总以为她能跑出去,就还能跑回来。

后来,漫漫岁月教会了我那两个字的意思。

她走后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哭着让爸爸去把她找回来。可我愈是哭闹,爸爸愈是凶巴巴的吼我。我只能看着我一岁多的小妹妹整天在床上哇哇大哭。爸爸脾气也越来越大。

后来我经常在邻居饭后的谈资中听到了很多和刘美凤相关的字眼,有说跑她了,傍了一个有钱的男人,过上好日子了的;有骂她狠心抛下三个孩子就走,一点良心也没有的;还有的人说,说不定她过段时间会回来,带走她的孩子们。

我内心在屈辱和痛恨中也偶尔燃起微弱的希望火苗,渴望她有一天回来带走我和妹妹。

可是这一天,迟迟没有到来……

我很少再跟爸爸闹了,安静的过着与爸爸和奶奶相依为命的生活。

3

一年后,我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我不知道这种病的严重性,只是发现那时候爸爸经常半夜坐在院子里抽烟。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个头高大,憨厚老实。清冷的月光总是将他的影子映衬出疲倦和颓废的气息。

三个月后爸爸把我从村里的小学接了回去,说准备准备要带我去北京做手术。我顶着内心的恐惧跟爸爸去了。谁也不知道,我在内心幻想着,也许我去了北京这种大城市能够见到刘美凤。万一她看见我生病的样子动了恻隐之心,会回心转意回到我们身边。

天不遂人愿,事实上自从跟着大伯和爸爸到了北京,我就被送进医院看管起来。一直到手术成功,出院回家的那天,我都没有出过医院的大门。

从一开始的住院检查到手术再到出院,我竟一颗眼泪也没有掉。

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刘美凤不抱什么希望了。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回家注意休息就可以。

回家的路上,绿皮火车框哧框哧的前进。爸爸拿出两桶泡面泡好,一桶给我,一桶给大伯。他又从包里拿出一块干馒头,真的是很干很干的一块馒头。馒头皮被晒的炸开许多裂缝,就像冬天里奶奶的手被冻裂开那样。

即使这样,我还是认得出,那是我们从家里出发的时候,爸爸装在包里的馒头。我不知道爸爸是把馒头放在哪里才没有馊掉的,我看着他把那块馒头放在一次性纸杯里面,去接了开水泡在里头。然后,几乎和我们吃方便面同时,他吞下了纸杯里面的东西。

我的内心有异样的东西在疯狂地涌动,可我不允许它泛滥。爸爸没有多少钱,爷爷生前留下的所有积蓄都用来迎娶刘美凤进门了。我的手术费,有一半多是村支书帮着向政府申请的扶贫款,剩下的都是我爸东拼西凑借来的。

回到家,邻居们见了我就追问做手术的时候刘美凤有没有来看我。我像个傻子一样平静地笑着说没有啊。

别人问我想不想她,我说我不想。

4

我又去上学了,学费是政府资助的,但我的成绩差到羞于启齿。

我身上总是穿着亲戚们送的旧衣服,不合身地方的奶奶给我改一改凑合着穿。我的头发总是呈凌乱和肮脏状。我的书包是奶奶用碎布缝的,几十年前的学生用的款式。那些衣着鲜艳的女孩子总是离我远远的,生怕我弄脏了她们似的。那些零花钱很多的男孩子们总是远远的嘲笑我又丑又土,还没有妈妈。

我的成绩经常是个位数,渐渐的连老师也开始讨厌我了,因为我总是班上拖后腿最严重的那个。

后来小我两岁半的妹妹也上学了。她跟我一样,穿的很土,发型也很难看。

有一天,我去厕所的时候听到几个女生围着她说难听的话。“有一个丑的要死的姐姐,自己还这么丑,以后不要坐在我们前边了,让老师调到最后面一个人坐着吧,没人要的野孩子……”

没有犹豫,我一拳抡过去,打到了正说话那女孩的脸上。她捂着脸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毕竟是一年级的小朋友,她们不敢和我动手,两个小个子的迈着碎步跑去向老师打小报告了。

很快我就被叫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教导主任是一个秃了顶的老头,他让我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鄙夷的看着我,说我动手打低年级的小朋友,问题很严重,如果对方家长追究的话,我是要被开除的。

他说话的时候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我抬头正好可以看见他油光瓦亮的头顶。

那是我第一次打人,但我内心没有丝毫的畏惧。从教导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抬着头,眼眶火辣,却始终没有流下眼泪。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的家长没有再追究这件事。教导主任罚我三天不准进教室,站在教室外面。

这期间来参观我这尊塑像的男生女生不计其数,他们讨论什么我也不去仔细听了。

只是那次之后,真的很少有人跟我说话了。

我依然满不在乎,妹妹上了一年学就被老师夸奖学习认真,她成了她们班第一名。在乡村小学,只要老师瞧得起,就没有人再敢公然对我妹说什么或做什么了。

直到小学毕业,我妹一直是第一名,我一直是倒数第一名。老师早已放弃拯救我了,所以没有人拿我和我妹比。

5

小妹妹也终于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可是她连爸爸、姐姐这样的称呼都喊不出,大家开始说她是个傻子。

我不信,我歇斯底里的教她叫姐姐,教她数数,可她就是无动于衷。

爸爸带着妹妹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沉重的摇了摇头。妹妹就没有被送去上学了。

邻居又开始讨论,说我的弱智妹妹可能是刘美凤和别人生的“野种”,发现孩子不合适,才一走了之了。

我路过巷子口的时候,听到这些话,面上漫不经心,淡的像白开水,内心恨的牙痒痒。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一直没有睡。等大家都睡熟之后,我偷偷起来,蹑手蹑脚的来到白天说闲话的那家人门口,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堆石子一个个从他们家的院墙扔进院子里。我使了很大的劲,就好像那一颗颗石子都打在了她们说“野种”二字的嘴唇上面一样。

扔完最后一颗石子,那家人还没有醒过来,我想如果醒过来,我就拼死和那个毒舌的女人来一场搏斗。

但没想到的是我爸醒了。我感到背后一股凉意,回头发现我爸就在不远处向我走来,他抓住我的胳膊,给我脸上一个响亮的巴掌。

清冷的月光下,两行眼泪刷刷的扑簌而出。

我噙着泪跑回家,钻进被窝。第二天早上,我还在迷糊中,听见了隔壁邻居家骂骂咧咧的声音。

随后就看见了丧着头回来的爸爸,我以为他会打我一顿。可是没有,他抡起的拳头落在床上,破旧的床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爸爸出去后,两行滚烫的泪滴顺着我的脸颊滚落在发白的床单上,铺散开来,床单上出现两个深色的大点。

我开始恨刘美凤了。

我以全班倒一的成绩升入初中了,对我来说日子一如既往。对班里那些五颜六色的新同学们来说,我是个可以谈论好一阵子的新闻。

有一回周末,我上五年级的妹妹说她需要一本作文书,班里同学都买了,就她自己没有。我没有去跟爸爸说,妹妹也没有去找爸爸要。

但她的书不能不买。我把目光瞄准在了那个把我们家的事故意泄露给班里同学的男生家。

那天我蹲在他们家门口不远处的大树下,看着他家里人都下地干活了,他也出去找别人玩了。我轻而易举的就溜进去他们家,我忍着心脏突突狂跳的紧张,在他们家翻箱倒柜,最后在一件大人的外套里找到了六十五块钱。

这些钱足够买一本作文书给妹妹了,我把钱揣在我的兜里就蹑手蹑脚的往家里跑。

我花了二十块给妹妹买了本作文大全,把剩余的钱夹在了我的课本里面。

后来东窗事发,爸爸把辛辛苦苦赚来的六十五块钱还给了那家人。我被狠狠的打了一顿,两条腿和手臂紫的发黑。我把剩下的钱从我的书里面拿出来交给我爸,他气得一把掌打飞了那几张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钱。

我又把钱夹进书包里头,结果被我的弱智妹妹偷偷拿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吃的了。她拿了五块钱跑到小卖部,自己抱了两桶方便面,把钱仍在桌子上就要走,被小卖部的女人喝住了。

她当然不懂那个女人是什么意思,因为她八岁了还是个“弱智”。

我是循着哭声赶到小卖部的。那个小卖部的女人看见我就喊大贼带出来个小贼。

我从妹妹怀里夺过那两桶方便面,使劲仍在了柜台上,狠狠瞪了那个女的一眼,就不顾妹妹的哭声,拽着她跑了。如果不是因为我那弱智的妹妹在场,如果不是因为爸爸骂我偷来的钱脏,不是因为我全身上下紫一块青一块,我绝对会扑上去和那个女的拼命的,反正我在村里的小流氓形象根深蒂固了。

我把那五块钱又重新夹进了我的那本书里头。

我被全村人当成了贼,小偷的标签一旦被贴上就很难撕下来了。

后来,不管是哪一家,只要丢了什么东西,矛头都会指向我。事实上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了。

6

十六岁那年,很多人都考上了高中,坐在了高中部的教学楼里面憧憬着未来。我把像样一点的衣服简单的打了个包,带上了我在镇上的小饭店擦桌子打扫卫生赚来的钱,还有那本夹着四十五块“赃款”的书,钱还夹在里面,一分也没少,只身离开了家乡。

亲戚给我联系了个当服务员的活,我也过够了当“小偷”的日子,决定出去赚钱,供我成绩优秀的妹妹念书。我一个人离开家,去了省城。

只是我走的时候,刘美凤依旧没有回来。

我已经不想她了,只是想当面好好羞辱她,可是一直无法如愿,我连她在哪都不知道。

阿飞是我在打第一份工的时候认识的,我在一家川菜馆做服务员,阿飞和他的一群哥们儿来吃饭,他们点了很多啤酒。阿飞喝多了跑去洗手间的时候撞到我身上,吐了我一身。可是他没有道歉,只是说小破孩,你不长眼睛啊?

我很久没发作的愤怒又发作了,我狠狠的瞪着他:“道歉!”

阿飞也不是省油的灯,三言两语,他们一群人涌上来。我跟其中的一个扭打了起来。我打不过他,被他死死钳住,揪我的头发。我听见阿飞呵斥一句说别打女的了,然后我狼狈的倒在了地上,看着阿飞他们一伙人结账离开。

阿飞走到门口的时候仍给我一张纸条就扬长而去了,上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毫无疑问,我被炒鱿鱼了。我未满十八周岁,找工作很难,很多老板都摇摇头不要我。我没办法,最后拨通了阿飞留下的电话号码。

他介绍了一份工作给我,去酒吧唱歌。我说我不行,他说我行。他买了套新衣服给我,很漂亮的连衣裙。我穿着它,被他推上了台。我唱了一首《隐形的翅膀》,台下居然响起了掌声。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听到掌声,我没忍住,眼泪犹如村里的泉水一样涌出。

后来,阿飞经常带我去各个酒吧唱歌,他是好几个酒吧的驻唱歌手,他会唱很多歌。可我却只会两三首。慢慢的我就不受欢迎了,我想大概我是借着阿飞的光芒才闪耀了一段日子。

我又找了一份在咖啡厅打工的工作。对于咖啡我什么也不懂,经常挨训,被说成土包子。为了工资我一直忍着,偷偷学习,后来慢慢熟悉了,工作就渐渐做的上手了。

我又被阿飞拉着去唱歌。

于是我就白天在咖啡馆打工,晚上偶尔去唱歌。唱的好的话酒吧老板会给我一些佣金,慢慢的我攒了钱。看着每天出入咖啡厅的那些年轻大学生们,我想,我得给妹妹像他们一样的生活。

除了我自己的生活费,我把赚来的钱分不同批次的寄回家里。我经常收到妹妹写来的信。她说她和爸爸、奶奶都在等我回来。

我连着四年过年没有回家。我厌恶那些爱说闲话的人的嘴脸,他们会把对我的成见强加在我的亲人身上。

后来我妹妹以六百多分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也经历了四年来的第一次回家。

村子里好多人家都盖了新房子,只有我们家还住在原先的土坯房里头。两个妹妹在巷子口站着,看见我,我的大学生妹妹眼眶噙满泪水,我的弱智妹妹只是傻傻的笑,我抱了抱她们俩。奶奶已经老的走不动了,爸爸的头发也开始花白。

我把包里的两桶方便面拿出来,交给我我的小妹妹。这是我曾经欠她的,一欠就是好几年。

村里人见了我连连夸我长好看了,可我还是不经意间听见了他们的闲言碎语。他们说我不知道在外面做的什么工作,能赚钱供我妹上学还把自己打扮的那么新潮,不会是像她那妈一样吧!

我脑袋轰的炸开,却不似从前那样去找他们算账了。

几天后,我和妹妹收拾好行李,带着她去了北京。上一回是做手术,这一回,是送妹妹上大学。我感到心里美滋滋的。

安顿好妹妹之后我回到了我漂泊了几年的城市,继续赚钱。我想刘美凤丢下我妹这么优秀的孩子,应该会后悔的。

阿飞心眼里是个好人,他对我很好。我不说,他从不过问我的事。我们各自忙碌,偶尔他会找我出去玩,很多游戏都是阿飞教会我的,连抽烟也是跟他学的。

一年后,奶奶走了。等我赶到家门口时,就听见了姑姑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没有和奶奶说上最后一句话,等我来到她面前,她已经咽气了。

这么多年来,没有奶奶,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世上了。我找不到合适的放式宣泄自己的感情,只记得三天三夜没有说一句话。

送走奶奶后,我又背起行囊离开故乡了。

我要向刘美凤证明,没有她,我们一家人会过的很好。她会后悔她当初嫌贫爱富抛弃我们的。

我真的开始拼命赚钱了,我前前后后打过很多工,没有想象的那么富有,但我也能给爸爸买得起补品了,生活不再非常拮据。

7

如今,我23岁了。一通电话忽然叫我继承十万元的财产,而这份财产的代价,是那个狠心躲了我们十七年的女人的命。

看着手机里面刘美凤的那张身份证照片,我不知道自己眼里流出的究竟是可悲还是可恨,亦或是可怜的泪水。

一段时间后,我打电话给刘美凤的丈夫,难得平静的和他谈了谈关于刘美凤的死和她这十几年来的生活。

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一个四岁半的小男孩,孩子跟他们俩都不亲。她那天出门去给她的儿子买披萨,结果被一辆酒驾的大卡车撞倒,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

他说,她临走前挂在嘴边的,是她的三个女儿。

然,这又有何用?

我成功说服了刘美凤的丈夫,放弃接受这笔以生命为代价的钱财。

回首过去没有母亲的十七年,贫穷、饥饿、白眼、落魄、不堪……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历历在目。但我知道,这十几年来的穷山恶水终将,也正在翻篇。

从此只愿死者安息,生者努力向前。

你可能感兴趣的:(穷山恶水:我这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