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零星红光再现,将众人各自的心思都拉了回来。他们又回到了前一日来过的那条挂满红灯笼的巷子,不变的景致,却叫风瑶瞧出了点儿熟悉来。
这处不就是他们北海宋天城的九齐巷嘛!
九齐巷是宋天城西面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离他们伏羲风氏老宅不远。自风家把府邸从城西搬到城东后,他们便鲜少再往那处跑。记忆中,只有哥哥牵着她从那一排排红灯笼底下走过的画面。那时她还很小,留下的记忆早已是残缺不全。
走在这条既熟悉又陌生的巷子里,风瑶每一步都行得沉重艰难。可她依旧抱着侥幸,希望即将见到的这一位不过是他们祖上某位不体面的长辈罢了,否则她还当真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并将此事告知家中二老。哥哥命陨星罗天观一事已是让爹娘伤透了心,若是再让他们晓得他的元神被引渡到了鬼界干等着魂飞魄散,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
风瑶不敢再想下去了,就连她这个做妹妹的都无法接受这件事,更何况是亲手将孩子拉扯大的爹娘呢!
“阿瑶?”
熟悉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从身后传来,叫她瞬间顿了步子。这一刻,她恨不能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将那一声轻唤当做是幻听。
跟在他身后的那二位也跟着停了步子,却并非是因为听到了什么。
明煜神君担忧道:“禾允,怎么了?”
风瑶背着身子已是声泪俱下哭成了个泪人,她的肩膀颤抖得不像话,也不敢回头。在外人面前,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女汉子,给人留下的是个坚强到有些没心没肺不知天高地厚的外表。而现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却避无可避地暴露无遗。
明煜神君看向公孙念,接了他的一个眼色转而看向了身后。那里飘着的,是一位清秀的公子,样貌与风瑶有着几分相似,只是身形有些模糊。
“禾允,你总是要面对的。”公孙念扶住了她的肩膀,难得道了句人话,“坚强些!”
风瑶本就是强忍着不放声大哭,眼下还得硬生生将眼泪止住再憋回去,她唯觉憋得很是辛苦。抬衣袖胡乱抹了抹,她忍着疼深吸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才回过身去挤出了个极其勉强的笑脸。
“哥哥。”
“你能听到我说话,那定是阿瑶了。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风临打量着她,神情却透着焦急与不安,“告诉我,你还是生人,对不对?”
风瑶点了点头,哽咽道:“同大殿下和天祁君来这处寻人……”
他这才将目光望向她身旁的两位男仙,“我就说看着眼熟!”
“呱。”乌七蹦跶到他的衣裾旁,好似在邀功。
“你……”
风临顿了顿,脸上显了些许为难。他努力回忆着,可就是想不起来这蛤蟆的名字。一把古琴现在半空,他颇为无奈道,
“实在对不住,我又忘记你叫什么名字了。”
乌七轻车熟路地一跃而起,在琴弦上留下了两个清晰的音节。
“哦,是了!”他笑着伸出手,让那只蛤蟆跃入他的掌心里,“七七。”
“呱。”
“乖,你去玩一会儿,我与妹妹有话要说。”
乌七又轻快地“呱”了一声便掉头跑了,乖顺得同当年他那只七彩长尾鸠如出一辙。
“哥哥,你怎么会在这……这处?”风瑶急不可耐地问道,“有什么办法把你弄出去?安魂曲可以吗?还是我们家其他什么不传密曲?你告诉我,我去寻族中长辈们学!”
说着,她终是再也憋不住哭了起来,“你怎么能待在这里……”
“阿瑶,不要急也不要哭。”
立在一旁还能喘气的二位只能听见风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唱独角戏,却听不到风临元神的声音,又碍于身份不好去打断这兄妹二人的谈话,是以只得像两根不解风情的木头一样继续干站着。
“很多事情我都已经不记得了。”风临泰然说道,“并且我还在不断得忘记。也许要不了多久,便连你都认不得了。”
风瑶说话断断续续,气息哽在喉咙口,叫她更为焦急,“我……我们已经在,在宗家祖坟里给你立了……”
“衣冠冢。”风临一贯细心地接了她未说完的话,“我知道,爹娘自然会这么做。”
“可……”
“可我还是没能入得了混沌。”他悠悠一叹,“至于为何,我也不知……”
“哥哥……”
风瑶一阵阵心酸,她有好多话想同风临说,那些未能说出口以及那些还没来得及说的,此时却都一股脑地堵在了喉间,哽住了她的呼吸,变成了生生的折磨。
“阿瑶,鬼界的戾气太重,极易侵蚀元神神识与记忆。你虽是生人,却也不应在此多留。早些回去,什么都不要同爹娘说,就当是从未发生过此事,忘掉这一切,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别给爹娘添堵。”
“这怎行……”风瑶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却捞了个空,她急得直跺脚,带着浓重的哭腔道,“我怎么能让你待在这里……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你是爹娘唯一的希望了,不要在我一个已死之人身上浪费时间。”他的语气继而严厉起来,“做你该做的事情。”
“我该做什么?如果我连你的元神都不能引渡,我还有什么资格当这个继承人?伏羲风氏要我这种废物为家主作甚!”
“伏羲瑶!”
被唤了宗家大名的红衣女子瞬间收了话低下头去,乖顺得如一只无害的兔子,可她一腔的愤恨与无奈却依旧无处宣泄。
风临软了心,柔声劝道:“阿瑶,别说气话。你是宗家的后人,不可妄自菲薄。”
风瑶咬着牙关忍着眼泪,心意却已是坚定,“我即为宗家后人,便有义务将你引渡入混沌。伏羲临,你不该在这处,我也绝不会让你在这处魂飞魄散!”
“你……”
重重叹了口气,风临心知是劝不动了。他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驴脾气,既不像爹也不随娘,犟起来就算是北海的那几只镇海神兽一起上去都拉不回来。可她到底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风临知道这种时候不能与她对着干。
“我既然入了鬼界,便定有因由。与其想方设法将我引渡,不若去查寻根源,兴许能寻到蛛丝马迹。”
风临知道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致使入了鬼界元神都不得安宁。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情关系重大,与其让风瑶无头苍蝇一般瞎忙活寻那可能根本不存在的引渡法子,还不如让她查一查此事,也好分散她的注意。若这当真牵扯上一桩大事,也算是让风瑶积了功德,继承之路兴许也能随之顺畅些。于是他接着道,
“我的记忆里还剩下一个模糊的身形,苍老,瘦小,无助地请求着我的帮助。可他身上穿着的一席蓝袍却算得上华贵,身份地位定然不低。阿瑶,那样一位长者若不是老得神志不清,那便是遇上了什么大麻烦才会求助于我等资历尚浅的小辈。”
风瑶本是在思虑引渡的法子,听了这一串模糊的线索唯觉脑子里嗡嗡直响。这没头没尾的,叫她上哪儿去寻那阔绰的小老头!
她不解道:“可这事可能与你元神入鬼界根本没有关系!”
“也许你说得对,可这件事情一直困扰着我。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再做个了结,便当是替我了却了一桩心事。”
风瑶心里乱,一时也没能理出个头绪来。她讷讷道:“就这么点儿线索,同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古琴,风家长公子无奈一叹,“伏羲瑶,我不在的这些年,你委实太过松懈了!”
突然挨了点名批评,风瑶觉得冤枉,随即脱口辩解道:“没有,我一直在很努力地练琴!”
“那为兄问你,可还记得伏羲祖训?”
她愣了一愣。
“自你开始习琴,我便时时提醒你要静心凝神,方才能不受干扰。”
伏羲古训风瑶怎会不记得,她抄都抄了不知道多少遍。他们风家的传家宝伏羲琴是个何等厉害的上古法器,若弹奏者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境,便等同于将武器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倘若受到反噬,结果便是走火入魔,置天下苍生于火海之中。
“你受心境干扰,自乱正脚,犯了大忌。竟连摆在眼前的异样都没能察觉。”
风临骨节分明却白到有些通透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古琴,遂有低沉琴音流淌,古朴醇厚,安抚着风瑶那颗躁动难安的心。灵台这才渐渐澄明了起来,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哥哥的古琴无眠上,露出了惊讶之色。
“无眠依旧有灵,无论是本体还是琴魂,都不该随我入这鬼界……”他收了琴,“线索便是这么多了。”
风瑶愣了半晌,连嘴都忘记合上。而就在此时,她哥哥的身影倏尔模糊了起来,灯笼红火的柔光穿透了他的身体,好似在将他一点一点地吞噬。
她一怔,随即急了,“等等……你这是怎么了?”
“阿瑶,此事很重要。去吧,不要让我失望!”
“可是,我要寻的是引渡的法子,不是替你助人为乐啊!”
风瑶还想追问,可便是在那眨眼的一瞬间,风临的元神消散不见了。
“哥哥!”
她茫然望着眼前空旷的九齐巷,头顶一排排红色的灯笼映着她憔悴的面容,满脸的泪泽已渐干涸,只留下了惊慌失措。
“琴……对,琴!”
风瑶随即幻出了自己的古筝,急切地弹奏了招魂曲,想要将兄长的元神招回来确认安好再顺便问个仔细。
一旁的明煜神君以为她终于想起来要办正事,顿觉如释重负。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寻到俞纵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便有些迫不及待。他耐下性子等了一阵,头顶的红灯笼摇曳生辉,灼灼煌煌,消磨着他的耐心。
没有俞横,也没有风临,甚至连只蛤蟆都没有出现。本就空旷的九齐巷只剩了他们三人以及催命夺魂似的招魂曲,仿佛要招的不是什么神仙的元神,而是凶灵恶鬼。
“停下!”
白衣仙君突然出声,声音低沉隐忍,似是消耗着重压之下仅存的气力。明煜神君恍然回神,便见着他正驮着腰背勉力支撑着自己。
“沐凌?!”
他扶住公孙念的同时对上了他的眸子,那处已是火海一片,血色翻涌,恍若那一日他在九重天上发狂时的模样。
“沐凌!”明煜神君大惊,“禾允,停下!”
风瑶一心想要招回风临的元神,她就像个聋子一般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音律在她指间飞速跳跃,速度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反倒是越发穷凶极恶起来。
公孙念站不住了,若方才他还有气力说上一句话试图去阻止那疯婆娘,那么现在他只能紧紧抓住子炎的胳膊无声地对抗着体内横冲直撞的异样。
明煜神君吃力地架着他。有一瞬间,他觉着自己若是一松手,怕是怀中的这人便要如同一滩稀泥一般倒在地上了。
“你给我停下!”
神族的皇子急吼道,可他的声音却几乎淹没在了琴音之中。
头顶的灯笼仿佛被一阵阵飓风撕扯着,剧烈摇晃,在无形的声浪中摇摇欲坠。
白色的身形訇然倒地,箫鸣声随至,宛如利刃一般与琴音正面撞上。一时间,地动天摇,红衣女子瞬间便被气浪弹出了数仗。无鸣琴弦齐齐崩裂,跟随着它的主人一同重重砸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琴音止,箫声断。头顶火红的灯笼渐渐平息,映着漆黑的夜色,除了地上躺着的二人之外,一切如故。
“沐凌……沐凌!”
收了箫后,玄衣皇子非常没有君子风度地先去查看公孙念的情况,怜香惜玉是个什么东西他一时也没能想起来。
“你怎么样?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他拼命摇晃着他,还往那张挺标致的脸上呼了几巴掌。公孙念的嘴角缓缓渗出了一缕稠得发黑的血,他见状赶紧又在他背上使劲拍了几掌。一口浓血随即喷了出来,伴着猛烈的咳嗽,沾染了公孙念的白袍,将上头雅致的忍冬暗纹映得格外醒目。
“堵心血吐出来就好了!”明煜神君抱着他惊魂未定道,“没事了,没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