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别人的一面镜子。
01
我是一面镜子，我的意思是我心里有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我可以看见别人的真面目，照穿虚伪，看见真实。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是我却一点也不想要这面镜子。它更多的是照见烦恼、照见心思，因此也带给我烦恼，使我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通常，我更喜欢和小孩待在一起，尽量避免和成年人待在一起。如果待在一起了，我通常不说话，通常会躲在最阴暗的地方、最角落的地方、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这样和成年人产生的交流少了，我心里的镜子照见的东西就少了，我的烦恼就会少些。
但是，最痛苦的还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白天照见的各类真实的人就不断从心里的镜子里浮出来，使我不能睡眠，使我只能戴着耳机听着歌睡觉，要不然就得把灯一直亮着，使心里的镜子以为还没有到深夜。
尽管我有这么点特殊，但我一直都只是一个吃瓜的普通群众。谁没有点特殊呢？谁又不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呢？所以，我就这样躲着烦恼的活过了二十几个春夏秋冬，渡过童年、走过16年读书生涯、走到了工作。为了躲避熟人圈子里烦人的应酬活动，我独自一人远走他乡，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陌生，我就可以自然的摆出宅男的架子，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用再体会心里的镜子带来的各类真实。
但是，作为一个儿子，每年还是要回家过年的。
02
今年也不例外。离大年30还有一天，我才回到家。家中人不多，爸妈，我，还有88高龄的奶奶。早就听说奶奶今年身体不好，躺在床上有一个月多了，由我爸爸和叔叔两个家庭轮流照顾。叔叔家已经照顾一个月了，最近几天才转到我家来，由我家照顾一个月。
当我去看奶奶的时候，她睡在洗手间边上的床上。大白天的，盖着被子，睡得很安详。还离得远的时候，我就闻到了老人气。但是这老人气里没有那令人讨厌的成年人的气味。我走近了些，看到奶奶脸上纵横的深深的皱纹，实在无法想象是怎样的岁月才会雕刻出如此深刻的皱纹。
我走得更近了些，看着奶奶，我心里的镜子映照出的是一汪平静的湖水。我轻轻喊了声奶奶，奶奶睁开眼睛，缓慢转头看向我。我又说，奶奶，你孙子回来看您了。奶奶看了我两秒钟，没有认出我。我心里的镜子看出来了奶奶有些疑惑，在转动脑筋回忆我是谁。但是也许是没睡醒，最终没能认出我。奶奶又闭上眼继续睡觉了。我没打扰奶奶，走了。
我问了妈妈奶奶的状况。妈妈说奶奶不能下床走路，神志不清，吃饭、大小便都要人照顾，有可能活不了多久了。妈妈说，奶奶活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又来看奶奶。晚上的奶奶似乎精神好些，睁开着眼睛不知道是在看什么，还是仅仅只是睡不着。
我轻声说，奶奶，您的孙子又来看您了。
奶奶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谁。
我说，我是您的孙子啊。我有一年没来看您了，您肯定认不出我了。我给您介绍一下，我是您大儿子的儿子，您的孙子。
我心里的镜子照出奶奶在转动脑筋，努力找以前记忆中的孙子的样子，但也许是我在奶奶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太少了，奶奶记忆中的我比较模糊，奶奶最后还是没能认出我。
我挺伤心奶奶没能认出我，不过想一想最近几年每年都只见过一次奶奶，也就释怀了。
奶奶说，孙子啊，我是有一个孙子应该有你这么大了，但是有好久没看见他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女朋友。
奶奶说，我的孙子每年过年都会问要奶糖。
奶奶说，我每年都会特意为孙子准备大把的奶糖，可是今年没有买奶糖，不知道孙子回来了会不会不高兴。
奶奶说，不知道今年过年孙子会不会回来。
奶奶说，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孙子，帮我说一声今年没买奶糖，不好意思了。
我默默的听着，失去了说话的力气。
这时家中来了客人，进了客厅，和爸妈在说话。传来爸妈招呼客人喝酒的声音，和客人客气的回话。
奶奶也被这声音吸引了，说，这不是牛娃子吗？天天喝酒，老婆管也管不住，迟早要被酒灌死。说完后听一阵声音，又开始说，牛娃子经常到我家来喝酒，每次至少都要喝一大杯，喝点酒就开始吹牛皮，吹他的儿子在外面怎么怎么牛逼，娶的老婆有多好看。
这时，家中又来了客人。客人刚进门就大声说，好热闹好热闹啊，这是要过个热闹年啊。
奶奶又被这声音吸引了，说，这不是陈老板吗？以前竞选村干部失败，然后就做起了饲料的生意，赚了好大一笔钱。最近退休了，天天到别人家串门。
……
奶奶说话条理清楚，来的客人仅凭声音就一个不差的全部认出来了。我心里的镜子还看到，奶奶一边说话，脑海里一边条理清楚的闪过这些人的画面。显然，妈妈说的奶奶神志不清肯定是假的。也许只是奶奶有时候不想说话，或者两个人说不到一起去吧。或许，是没有耐心倾听吧……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听奶奶说了一个多小时。我很少插话，因为奶奶说的那些人我都不认识，奶奶说的往事我一件也不知道。我有点愧疚。奶奶陪我渡过了我的童年，我却没有陪奶奶渡过她人生的任何时期。就像大山里说话本应有回声的，可是奶奶喊了声“孙子”后，却久久没有任何回声传过来。
最后只剩下回忆。连回忆也稀淡得面目模糊。
一个多小时，奶奶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后面的几天，因为一些同龄的小伙伴都有空玩了，所以我白天黑夜的和他们玩麻将扑克字牌。在游戏中忘记了烦恼。在同龄人中我心里的镜子看到的是相似的烦恼。这让我感觉到我还活着。
一连好几天，我都只是去看看奶奶，没有长久的听她说话了。春假结束的前一天晚上，我终于拒绝了诱惑，辞掉了所有活动，又坐在奶奶的床前听她说话。
我照例还是介绍我自己，奶奶还是没认出我是她孙子，但是她认出了我是这几天天天来看的小伙伴。
奶奶说，你又来了啊。
我说，对啊，我又来听您说话了，您还是给我说说您孙子。我想听他小时候的事。不知道他小时候傻不傻？
奶奶微笑一下说，我孙子可聪明了，跑得也是欢快，每天放学后就一溜烟跑过来问我要钱买冰棒……
我心里的镜子看到了奶奶心里那个可爱活泼的我，还看到了奶奶这些年的经历，看到了奶奶一个人辛苦的干农活，辛苦的一个人养活自己，看到了奶奶幸福的给我们准备过年的喜糖。
我越发的沉默不说话，但是奶奶一直都是很开心在说。那些年她的累，她的孤苦，从没有去怪过谁，而今还能够开心的说出来。这在我来是不可想象的。
最后奶奶说得很累了，精神有点不足。奶奶问我，我是不是应该去死了？
我心里的镜子照出原来奶奶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死了，她原来拥有可以随时离开这个多苦的世间的能力。
我赶紧说，您千万不能死，能活一天是一天，好死不如歹活着。看奶奶还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心急的我说：您就当是为我活着。
奶奶听到这句话后就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闪着光，一种我即使拥有能照出真实的心里的镜子也不懂意思的光。
但是接着奶奶微微点了下头。我知道奶奶同意了，顿时放下心来。
03
春假结束后，我又在他乡恢复了忙碌的样子。忙碌到没有多余的心思想事。
直到十多天后的一天，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奶奶死了。
听说奶奶死讯的时候我第一想法就是不相信，因为奶奶答应了我好好的活着。奶奶不会不讲信用。等我问了详细情况后，不禁低头掩面，已经多年没有过运动的泪腺跑起了马拉松。跑得我双眼发红，跑得我憔悴，跑光了我身体里的水分。
原来，爸妈他们两个都要外出去打工，把奶奶带过去的话没有时间照顾，所以提出出钱让叔叔家帮忙照顾。然而叔叔家认为本来就说好了每家照顾一个月，分担平均，他们照顾了一个月，接下来就应该爸妈照顾了。这不是多少钱能够推脱的。这是作为儿子应该尽的义务。
所以两家就吵起来了。本来爸妈都带着奶奶坐上了去叔叔家的车，车开到一半，事情没谈成，十几个电话的争吵，整车人都听见了。最后没办法，只得带着奶奶又折返回家。
然而，就在折返的路上，奶奶咽气了。
爸妈说要叔叔，如果不是叔叔不让他们折返，说不定不经过这转车的折腾奶奶就不会死了。叔叔家说要怪我爸妈，如果不是我爸妈把奶奶带上车到他们那里去，就不会出现去了又回的事，没有这事说不定奶奶就不会死了。
然而，奶奶还是死了。我都还没有见她最后一面。答应我不死的奶奶还是毁诺了。
我想，听到车上电话里的争吵，奶奶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心去死的理由了。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一直在奶奶身边，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然而，奶奶终究还是离世了。离世前身边充满了争吵，离世前还没有“见”到他那个可爱活泼聪明的孙子。
纵使我们为奶奶办了三天的葬礼，纵使爸妈、叔叔婶婶在葬礼上哭成了泪人，离世的前一刻，奶奶身边还是没有人听她说话。那些她陪伴了童年，那些她培养长大的人，甚至没有陪她走生命最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