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曾经的校园

到自己曾经求学的地方看一看，安静的校园还是有种浓郁的学术气氛，在中国的高校里并不多见。西校区变化不大，东校区格局变化不小，两者之间开了条很漂亮的地下通道。

原先东区入口处的行政楼和老化学楼都拆掉了，直接变成了一大片绿地和树林。树林里的“现代艺术中心”变成了咖啡馆，有个有点后现代的名字——ustc 1958。许多学生在门口围坐一桌讨论问题，氛围很是不错。不过，老化学楼拆掉了着实可惜，那可是中科大辗转南迁、浴火重生的一个重要鉴证。盖起这座楼的砖是当年很多青年教师亲手烧制出来的，这批“烧砖工”里后来有许多成为学术大家，包括中国概率论数理统计领域唯一的院士陈希孺。

河南民间经常流传着中科大与河南失之交臂的说法，其实那个年代在京的高校外迁是个普遍现象，后来科大没有能回去才是关键。不管怎么说，当时科大确实去南阳考察选址过。有趣的是，西校区的设计者是杨廷宝先生，南阳籍的老一辈建筑大师，虽然我认为他的这件作品很是一般。东校区现存的年龄最老的一座建筑被巧妙地改造成了校史馆，相当值得一看。尤其对我这种于文献、档案有些癖好的人还说，从展览的一些资料里，是能读出很多东西的。

最困难的时候往往也孕育着转机。从京华一路落难至此的科学院王子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一隅，率先启动了一些卓有成效的尝试和探索，时来运转，顺势成为科学的春天里的第一支报春花。那是一个激情浪漫而又纯粹洒脱的年代，这些年来，愈发觉得但凡爱读书的人，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无比怀念，晚生了的无比向往。作家徐迟的一篇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点燃了无数青少年求知的热情。一时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风气之下，合肥这个几乎是当时最差的省会，却能吸引来全国各地最有天赋、最勤奋的一批理工科学子。经常是一个近代物理系就有好几个省的理科状元，通宵教室彻夜灯火通明。

中科大当时还远远没有从重创中恢复元气，创校的那批大师们一时只剩下钱临照先生（无锡钱氏，后来成了中国科技史研究的奠基人）一人，一批敢为天下先的青年教师和自由平等的学术气氛下这批最有创造力的学生，成了那个年代中国高校里最靓丽的风景，甚至影响到了其他领域。方舟子时常提起的”南七技校”这个江湖名称也从那时开始流传开来。今年刚去世的霍金1985年第一次来华，就是在这几年刚刚翻修一新的水上报告厅作的报告。校史馆保留的这张照片，是科大最值得怀念的时代的一个鉴证，当时给他作翻译的那位副校长今天已经不能提起。那时的霍金看上去也是如此年轻。

从中科大南迁后建起的第一座校门进去，叫玉泉北路，这个路名显然是对那个肇始京华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深深怀念。我高中的恩师姜万明老师曾对我说过，中科大虽然建校时间短，但底蕴极深，国内没有几所高校能比。大学者，大师之谓也，而且其创始就是为了造出新中国的两弹一星。

漫步校史馆，批文、信函、证书、讲义上的一笔一划都可以看出那个年代的科学大师们凝注的心血，以及试图恢复民国时期已经摸索成型的学术自由、理工融合的教育理念所做的努力。玻璃柜里有严济慈先生生前使用的笔和眼镜，从写得工工整整的光学和热力学讲义可以看出这位当年独闯法国的中国物理学前辈对学术骨子里的虔敬。为中国的核事业分离出珍贵的原材料的杨承宗先生居功至伟，却一生寂寞，对此他并不计较。玻璃柜里保留着他当年的博士学位证书，由他的恩师伊雷娜·居里亲笔签名。赵忠尧是世界上第一个观察到正负电子对产生和湮灭的人，因此也是世界上第一个观测到反物质存在的人，网上常有物理学欠他一个诺贝尔奖的说法。赵先生的导师就是大名鼎鼎的密立根，我想学过高中物理的人应该都听说过测定元电荷的著名的密立根油滴实验。密立根也是位杰出的教育家，加州理工学院正是在他的主导下一跃成为美国的顶尖名校。薪火相承，并没有国家和民族的区别。赵忠尧历尽千辛万苦，通过从美国带回的零件建造的中国第一台质子静电加速器，当然也是校史馆的镇馆之宝。前些年媒体报道过郭永怀李佩夫妇相濡以沫、共度时艰的一些事情。怀瑾佩瑜，爱在天际，校史馆的另一件珍贵文物就是李佩生前赠给校史馆的郭永怀两弹一星元勋勋章。

对世界历史影响深远的英国皇家学会设立之时，正值英国社会剧烈变革的年代。却不妨碍不同政治主张的学者共聚一堂，自由讨论、平等对话，因为科学体系本身不涉及背后那些复杂的问题。重温研制两弹一星的那段岁月，也不必考虑的过多，只需要知道那是近代以来中国民族国家观念逐渐兴起以后的一件大事。

时代剧变，人性深处的一些东西未必全殊。重新生根在不发达的地区，不被太多的媒体关注，专心做世上最精深的学问，从中感受到一种最纯粹的乐趣，宁静的校园里一脉相承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精神。对于爱读书的人来说，在比较艰深的数理课程里磨练出的逻辑思维能力，在面对比方说许多人觉得深奥的哲学著作时丝毫不会觉得困难。不盲从，迅速抓住问题的关键，分析取舍后相信自己的判断，来过这里的人一定都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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