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石——4、迎婚

周家瑞抱着儿子走进天井,蹲到一只桶旁,教他儿子洗手,洗完后用抹布擦干,然后走进正厅。他娘坐在一张椅子上用米糊喂他女儿,妻子正端着一碗酸菜豆腐汤走进来,他爹和二弟则坐着抽纸烟。看桌子上菜已摆好,他就入座了,然后叫二弟叫弟媳来吃饭,弟媳虽说嫁过来有几个月了,可还是有点羞涩,还没完全像家里人那样自然,吃饭还得他老公叫。周家祥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扔到地上,站起来,踩灭,去叫他老婆吃饭。这时,三弟也回来了,看着湿的头发,就知道刚游泳回来。这小子平时吃饭都不入座的,盛上满满一碗饭,夹些菜就走出去吃了,直到吃完一碗,又回来盛。吃完放下碗又出去了。

周家瑞看他盛好了饭,就对他说:“三弟,今晚坐下吃,哥跟你说个事。”

周家康听他大哥这么一说,刚想多夹点菜,便停住了手中的筷子,拿把椅子坐下,“哦”了一声。

看着大家都吃了一碗,他娘也把女儿喂饱了,把她放进摇篮椅里,也入座来吃了,他哥还没说话,周家康就问:“哥,什么事,你说。”随即咽下了喉中的饭。

“哥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今年你也十八岁了,老大不小了。”周家瑞看了他三弟一眼,说着。

“是啊,都是个大人了,是得考虑考虑。”他爹说。

“耕田种地呗,还能干啥。”周家康一脸轻松的答道,原本他以为大哥要和他说什么大事。

“就耕田?”他二哥插了一句。然后夹了一片丝瓜,“那几亩田够你耕的?”又补充说道。

“那要不呢?”他说。

“大哥想让你和我一起学盖房子,向你二哥那样,挣些钱,再盖间房,然后你也该娶媳妇了。”周家瑞说。

“我不急着娶媳妇。”他说,脸上闪过一块红晕。平时村里的人拿这个和他开玩笑,他都是笑嘿嘿的,今天这话从大哥口里说出来,觉着不一样。

“没说让你现在娶,是要学手艺。”他二哥又插话道。

“那岂不是要做泥瓦匠的?”他说。他知道要学会盖房子这门手艺,都得从这个做起。

“跟着你大哥和二哥,很快就能上手。”他娘说道。

“娘说的对,你身材又高大,泥瓦匠的活虽然辛苦,其实也和犁田差不多,对你来说自然也不在话下。”周家瑞说。

“哦。”那脸上挂着的表情是既有点泄气又有点解脱的样子。

“那过些日子你就和我们一起去,反正现在地里也没什么活,有咱爹娘和你嫂子就能应付了。”周家瑞说。在南方,五月初,农村除了锄锄草、松松土也没其他什么活。

他“嗯”了一声,咽下最后一口饭,就放下了碗筷,起身走出去了。

娶媳妇,结婚。这词一直在他脑海里转悠,想着。在村里人看来,他还是个大孩子,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平时村里人开的玩笑终归是玩笑,村里人都喜欢开这种玩笑乐呵,可是今天大哥突然这么对他说,他感觉,大哥已经不把他当小孩子了,这让他内心有一丝欣喜。是啊,他,十八岁了,一米七出头,整个一个大小伙了,他爹在他这个年纪,大姐都出生了。虽说那是在解放前,就是在现在,很多人十八岁也已经结婚了,他还整天和十多岁的小孩厮混,没点大人的样。娶媳妇?向二哥那样?他想着,脑中又浮现起年初家中为二哥办的婚礼。

结婚那天是正月十一,他爹算的黄道吉日,恰逢这一天也是独孤村过节的日子,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这是钟山县的风俗,每个村都有自己的节日,而且一年中都有好几个节,在诸多节日中,又属在春节期间的这一个最为重要,在这一天,各家的亲戚都齐聚回来,所以这个节日也最为热闹,又加上是在新年,更添了一层喜气。

周富亮算准了日子,跟他的三个儿子说:“就是十一了,好日子,又添过节的喜庆,算是双喜临门了。”他笑着,很为自己算出了这么个日子而高兴。“双喜是双喜了,怕就怕到时咱们找不到做活的人手。村里人也都要忙着过自己的节呢。”周家瑞对他爹算的日子不怀疑,只是担心到时缺干活的人手,这个他倒想的周全。周家瑞不迷信,但对农村人这种办大事,挑日子,也没什么非议,农村历来都这样,既讨个吉利,又显得端重。“这个嘛,是个问题,可是再往后推,就得到七月下旬才有个日子合适,不过那个日子也没有正月十一这一天那么好,况且那时候是秋收农忙,天气又热,也不好弄,其他的日子他们俩的生辰八字都不符合。”周富亮说完,看着他的大儿子,好像是要等他决定似的。“要你说呢,二弟?”周家瑞看了一眼蹲在门槛的家祥,问了一句。“我听你和爹的。”家祥抬起头说。“那就十一那天办吧,二叔、四叔、五叔家都会来帮衬的,其他的顶不济也会各户出一个吧,到时候咱自己人多忙些,大概也能对付了。”周家瑞说,在脑中简要梳理了他们家现在在村中的地位、关系。“嗯,十一好,结婚不就图个热闹呗。”他笑着说,应和他大哥。“人手不够,就叫表哥他们提前回来帮把手呗。”他又加了一句,颇认为自己的这个提议挺好。“乱来,他们这时候都是客,哪能让他们来做活,岂不乱了规矩,被外人笑话。”他爹僵着脸说着。“不用叫他们,摆个十来桌,能应付。”周家瑞说着。这日子就定了下来。

到了正月十一这天,独孤村确是比往年热闹多了。从早上十点多,鞭炮就不时噼噼啪啪响起来了,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浓烟一阵浓过一阵,响声一阵比一阵久。这乡村里的人家,娶媳妇都兴放鞭炮,而且放的越多,就认为越吉利,日后的日子也就越红火,但嫁女儿是不放鞭炮的,因为娶媳妇是家中添人口,嫁女是往外送人,虽然也喜庆,但不是同一个性质。到了中午,姨妈姑姑表亲这一类的亲戚都到齐了,大家也都是许久不见了,三三两两的唠叨个没完。进门时,都一个劲的向周富亮两口子道恭喜,脸上挂着各式的笑脸。周富亮两口子一口一个他五姨、他姑母的招呼着大家坐,家里坐不下就招呼着去他二叔家坐,不得一刻闲。新郎官周家祥也招呼着这三姑六婆的各路亲戚,有些喊不上的则只顾递烟、倒茶,男的就喊个什么表的,女的则称姑、姨的,那亲戚也不见怪,毕竟在农村,每一家的各路亲戚都多多,谁也不定都能认全,后生就更不用说了,况且又是结婚,主人家都怪忙的。周家瑞则在新搭建的临时厨房里和一些村里的人一块忙活,切着、炒着各种菜肴。在农村,赴婚礼吃的就是酒席,从酒席菜肴中看出主人家的能力与气度。周家瑞是不会放过这个展示自家能力的机会的。昨天杀的猪,做的扣肉,买的鸡鸭鱼肉等他都置办妥当了,一桌几碗,几荤几素,烟要几条,酒要几斤,也都安排妥当了。既要办的红火,又要不浪费,这是他的原则。

这时,他周家康在哪呢。周家康吃过早饭就去接新娘子了。根据他们这里的习俗,去迎接新娘子的不是新郎本人,而是新郎官的弟弟,如果没有亲弟弟,堂弟、同族的弟弟也可以,却有一点要求是:未结婚的男方家的子弟。所以,周家康和堂弟各开着一辆租来的手扶拖拉机,载着半边猪、一些鸡,和他二叔、媒婆五婶一起去仙人岭迎亲去了。

拖拉机的速度不快,拖拉着到中午才到的仙人岭。到了之后,他们把东西抬进他亲家梁家。梁家这边显然不似他家那样热闹,门口的地上也没有一层鞭炮纸,在门口听杂乱的声音,估计客人倒是挺多的。他知道,仙人岭是个大村,梁家的房子也比他家的要好,排场自然也大些。他亲家两口子出来招呼他,一个和他一样年纪的后生给他们三个敬烟,寒暄着,引他们进了一间偏房。

“亲家,来的挺早哈。”一个年轻人对他说道,一只手拿着一根烟向他走来,依次递给他们三个,随即拿把椅子坐了下来,自己也点着一根。他还不知道这个人是新娘子的哥哥。

“不早了哩,也到中午了。”二叔笑着说。

“怎么班车还没到?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那年轻人又笑着问。

“班车?没有班车啊。”他惊诧着,说道。

“没有班车?你们准备用手扶拖拉机把我妹迎回去?”那年轻人问,声音明显大了一些,还带着点嘲讽的调。

这时他才知道,这是他二哥的小舅子,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偏房里瞬间就沉默了,也更加让他显得局促了。

他二叔看着,说,“亲家,这镇上的公共汽车近来比较紧张,逢年过节的,早都被包去了,我们要去包时,今天的车已经没有了,所以只好找了两辆拖拉机,都是新的。”

“拖拉机不成,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人一辈子也就结这么一次婚,可不能坐拖拉机就去了,那我梁家的脸往哪摆?不能坐拖拉机。”挂着一幅难看的脸,他喊道,并且把那半根烟扔了。

这尴尬的场面,让周家康很难堪,堂弟和二叔也都保持着沉默,他们三个现在都是无话可说了,平时能说会道的媒婆五婶这时也没支声。是啊,换作是他们自己,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就坐个拖拉机出嫁。农村人,不论怎样,讲究的就是个面子,拼的就是口气。

“亲家,真是对不住,我也不想让我嫂子坐个拖拉机就嫁到我家,可是,现在也找不来个班车,这个是我们不对,真是对不住,亲家,您看……”周家康在这尴尬的气氛中,瘪出这么些话,看着那张难看的脸,他也没敢说完。

“亲家,是我们考虑不周全,今儿个是我们对不住你们了,你看让新娘子坐拖拉机行不行?”二叔缓声说道,补全了他没说出的半句。

“我不管!”说着,那小舅子就走出了门口。

大概是听到了儿子的喊叫,在外边招呼客人的他亲家两口子走进屋,却也都没了他们来时的笑脸。看着亲家两口子进来,他们都站了起来,脸上也木着,只喊了声“亲家”。亲家两口子叫他们坐下,然后说:“我去问问我女儿,看他愿不愿意,你们先坐。”然后又对着外头喊,“阿牛,添茶。”便走了出去。

一会儿,他亲家公走了进来,说:“我闺女愿意坐拖拉机,那就拖拉机吧,我老汉到这地步,也不能不嫁闺女,就委屈点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到了你们家,可不能让他受委屈,要不然我可不答应。”

他们三人听了,像疑犯在法庭上听到自己被宣判无罪释放似的,都站了起来,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二叔赶紧说:“亲家,真对不住了,放心,闺女嫁过去肯定不会受委屈的,我向你保证,如果我侄子让他受委屈,我第一个不答应。你放心。”

“嫂子过去不会受委屈的,亲家公,您放心。”周家康也说。

“就说梁家大哥是个大好人,十里八村都知道的。”五婶这时恭维着说道。

随后,亲家两口子招呼他们吃饭。吃完饭就该忙活着回程了,家里的人都等着呢。他们几个随便吃了点,就放下了碗筷,回到了偏房。这期间女方家的人在把嫁妆往拖拉机上抬。有一床棉被、两张红毯子,水壶、盘子、水桶一类的,让周家康眼睛一亮的是,他竟然看见两个后生抬着一台缝纫机。乖乖,家里正缺一台缝纫机,这下正好。这时,他脸上又恢复了欣喜之色,和着这属于他二哥的大好日子的喜庆。

看着梁家的人把东西都弄好了,这时,一个和五婶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带了一群十六七岁的女孩,有八九个,走了进来。五婶就迎了上去,说,他八姑好啊。那女人也应了一声,就和她一起走进了新娘子的房间。周家康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个也是媒婆,她们接下来是要引新娘出来了。

二叔则叫他和堂弟一起站到大门口,等着新娘子出来。他们俩走到梁家大门口,站了一会。这时,两个媒婆搀着新娘子出来了,一人扶着一只手,另外那个媒婆则撑着红伞,后面是刚刚进来的八九个女孩,新娘子脸上还留有泪痕,微低着头,向他们走来。走到大门口时,那撑伞的女人把红伞递给五婶,五婶撑着红伞,两个媒婆搀着新娘子跨过了大门。他和堂弟则同时齐声喊:“嫂子,请。”他们一喊完,就有一个女人拿一张小矮凳,放到拖拉机的后銅口,两个媒婆把新娘子扶上了他开的那辆拖拉机,那些女孩子也坐好了。他们两个和他二叔,才进去和梁家的人一一行礼道别。

道完别出来,他们发动了拖拉机,启程了。隆隆的拖拉机声与几缕黑烟把他带出了仙人岭,向着独孤村进发。这时,他感到无比轻松。看着后銅里一袭红袍的新娘子,他也笑了。是这拖拉机带给他今天的尴尬,现在也是这拖拉机带着他逃离这尴尬。这就是他第一次参加的婚礼,令他有点忍俊不禁。

“阿康,吃过饭了吧。今晚去捉田鸡吗。”回头一看,是他的好朋友世林,世林虽说比他小一辈,但比他还大几个月,两人也不以叔侄相称。世林这一问,打断了他的回想,他转个脸向世林说,“如果去的话,我去你家找你。”“好勒,那我先回去吃饭。”世林说着,便快步走了,也没发现周家康和往常有什么不同。被世林打断后,他也不再想那婚礼,想着,该来的都会来,现在胡思乱想顶个屁用。他望望天,晚霞的流光已渐渐暗了下来,天就要黑了。他迈着步子,向家文家走去。他要和家文商量买网网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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