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冷暖

前日傍晚,夏日炎炎,久居家中的我又一次感到阵阵压抑扑面而来。两年了,两年来再也没有去看过医生,可是这抑郁还是时不时的前来袭扰。

于我,生命的大半全都用来和负面情绪进行对抗,早已失去了努力生活的力气和直面痛苦的勇气。大多数时日里,只是苟延残喘着做些不知意义何在的事情,聊以度日。

闷热的天气,感到头发愈发多的难受。于是孑然一身走出家门,缓步走进了上次还算满意的一家理发店,进门以后却一言不发。谁又能想到,曾经和谁都自来熟的我,在两年前的一场变故之后,竟已经习惯了社交恐惧带来的沉默。去商场,我从不与售货员主动讲话;打电话,总是尴尬的不知如何组织语言;约了朋友在咖啡厅见面,我先到,却为了避免和服务生说话,愣是不进门,在炽热的日头下等着朋友来了一起进去。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恐惧什么,或许是下意识的担心每个陌生人都会和曾经那人一样,用无穷的恶意来回报我的善意,因此只好闭口不言,对全世界关起心门。这大概就是那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疑了。

理发店老板见我走进,主动上来招呼:“上次见过你吧,来,先洗洗头发。”五分钟后,我拖着湿漉漉的短发坐在镜子前,望着镜中自己清冷又脆弱的眼神,感到更是压抑。

老板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看起来也就比我大两三岁,黝黑的肤色,干净利落的黑发,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令人感到自在。我未戴眼镜,看不清他的样貌,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久违的亲切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少年气。他拿起花剪开始对我的头发进行修理,一边工作一边用一种家常闲话的口吻和我说着话。说来也是奇怪,半年了,半年来我几乎从未与人面对面交谈过,以至于和他对话时,听到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

但是那天,我却和他聊得十分尽兴。或许正是因为他是陌生人,我才能卸下心防,和他说着许多我在家在学校都不敢说的话。他的话并不多,有一句没一句的,听我讲一些学校的趣事时,偶尔会发出少年般爽朗的笑声。他并没有怎么上过学,听他讲就是中学沉迷网吧,之后就做起了这个生意,但我们却出乎意料的投契。

傍晚的阳光铺面而来,简直给人一种身在清晨的错觉。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提了一个让我震惊且语塞的问题:“哎,你一直都是这样独来独往的吗?”我一时愣神,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戳中心事的问话。他见我没回答,便扯开了话题,又说说笑笑起来。但我的思绪却还是停在那四个字上:独来独往,独来独往。是啊,他大概很少见过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一个人去理发吧。

老板给我端了水,饼干和水果。我一口也没有喝没有吃。因为想到父母多年不停的叮嘱,在外面不可以随便吃别人的东西。虽然和老板聊得尽兴,却也并不敢放下对这个世界无时不刻的戒备。

一时兴起,我想换个发色。最终选了一个有些忧郁的深蓝色。在涂好染发膏开始加热后,他轻声对我说,你先坐坐,我去给旁边的顾客剪个头发就来。我微笑着说声好,然后开始闭目养神。几分钟后,身后响起了一个更年轻的声音:“怎么样,感觉烫了就和我说。”我睁眼望去,原来是一个也就不到20岁的洗发小哥,深紫色的头发。这紫发小哥也甚是有趣,和我聊起了回汉之分。他自己是回族,喜欢一个汉族的女孩,无奈父母的阻拦让他甚是伤神。我问他为什么喜欢汉族的女孩,他腼腆的笑着说,你们汉族的女孩儿好看。我也笑了,看到他手套上全是被我的染发膏弄成的蓝色,我说,这蓝色怎么如此艳丽,不会染出来和你的头发一样吧。他这次不腼腆,反而有些自豪的说,我这可是紫色,时尚的紫色。我不禁又笑了起来。现在回想起来,我这半年来所有的笑容加起来,都不及那一晚多。

这蓝色甚是难染,第一遍要先用用浅色上色,第二遍才能染上深色。在此过程中,理发店老板不时地走过来看看我,剪完了一个顾客,就坐在我旁边和我说说话。说起生小孩,我说我以后并不想要孩子,他问为什么,我有些黯然地答道,因为人生太艰难了,不想让小孩子又要经历一遍这么多痛苦。他很体贴地没有再说什么,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细心地帮我理好头发,开始第二次加热,就又去招呼第二个顾客了。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加热的原因,头套中的许多水汽流下到我的脖颈处,有些不适,我向旁边的另一个洗发小哥求助。他也是不到20岁的年纪,染着和我一样的深蓝色头发。他细心地检查了一下,然后拿来一包纸巾,在接下来的10分钟里,不厌其烦地给我一点点把水汽擦掉。如此辛劳让我甚是不安,不停的道谢,他似乎很是内敛,只是羞涩的笑笑说没事,并没有多余的话。

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夜色已经深了,我的发色终于大功告成。带着满意的心情,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以后,却听他们嚷嚷着,外面突降暴雨。我向外望去,雨水倾注而下,地上不停的冒泡,像无数颗大号的玻璃珠子洒在了一池平静的湖水之上。我并没有带伞,开始焦虑起来,另一边,我的父母不停的打电话催促让我回家。其实那时只有九点半,但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大半夜。这么多年了,同学聚会,我从来都是最早一个走的,因此并未有几个得以交心的好朋友。 

正在我踌躇之时,老板放下手中的事情:“我送你回去吧,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开车。”我还未来得及拒绝,他便连伞都没有打的跑了出去。两分钟后,白色轿车停在门口,旁边的回族紫发小哥冲出去帮我打开车门,叫我快快跑上去。一晚上出乎意料的温暖之意,在这个雷电交加的时刻化作莫名的信任,我便快速上车坐在了后座。外面的雨水愈发猛烈,连信号灯都看不太清了。我一边给老板指路,一边轻声提醒他慢些开注意安全。可同时,脑海中另一个提防的声音又提醒着自己,于是我又在车上给母亲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坐了老板的车,马上就到家。 

 从理发店到我家只有一公里的路程。我二人在雨声的背景下,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他问我,你家里小区能开进去吗,他给我送到楼下,不然没有伞还是会淋到。我一时愣住,简直为自己那点点疑心而无地自容,同时又被沉甸甸的感动包裹。我说不用了,母亲会在楼下给我送伞。他说那就好,这样的天要是淋了雨,非得感冒不成。短暂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在我冲下车走到母亲身旁之前,我对他郑重的说了声谢谢,他还是爽朗的笑了,只说了一句话:“客气了,以后要开心点啊。”然后便消失在滂沱的黑夜之中。

那晚,我站在伞下,终于有些哽咽。两年来,这世界在我眼中只能用“可怕”二字形容,只要见到陌生人,心中便被不安占据。于是处处小心提防,处处谨慎在意,长期封闭心门,以抵御所有可能的伤害。可是那晚,第一次,我发现这世界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可怖。世界,因为那个难忘的雨夜,变的逐渐可爱起来。人间自有温暖,良善之人终究还是多数。

怀着感激之情,那晚我睡的异常香甜,本以为能够以难得的勇气面对第二日的生活。却不想天不遂人愿,第二日我便遭受了父亲一通不问情由的指责。在他眼中,我大罪有三,一,深夜出门,二,染发并未提前通知他,三,上了陌生人的车。一场不问情由的谩骂,将两年来唯一一次温暖的感受抹杀殆尽。他不知道的是,就因为剪头发都要和父母报备,我被大学的同学嘲笑过多少次。就因为总是九点前就必须到家,我和多少曾经的朋友渐行渐远。

是夜,我在外寻觅了许久,连一个适合放声大哭的地方都未找到,更别提能找到一个能听我哭泣的人了。成年人真是凄凉,连哭都没有地方。不知不觉,我又走到了那家理发店附近,远远地驻足良久,却终究还是掉头走开了。久违的温暖,终究还是被我推开了。

谁又能明白,今年马上二十五岁的我,身处这水泥钢筋铸成的楼房里,从未感受过什么亲情的温暖,徒留的只是近乎囚禁的窒息。所谓父母,不仅对所有的痛苦视而不见,而且还亲手毁掉我刚刚搭建起的正面的世界观。所谓家,原本该是个所有负面情绪的出口,却在我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成了我绝大多数负面情绪的来源。

徒叹,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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