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先生每天五更天即起,打两趟八段锦,然后写整理医案。
九月的清晨,五更天已露鱼肚白。叶先生打完拳,浑身是汗,准备出门走走。他拔掉门栓,门一短促“吱呀”声洞开,随之倒下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吓得先生后退一步。
应声倒地之人睁开一条缝似的的小眼睛,声音微弱的说:“叶先生,救命。”又闭上眼睛。
叶先生定睛看半天,才认出眼前乞丐模样的人,是从这里离开不到一个月的穆连长。
“张老三,张老三,快来快来。”在打扫药铺个子矮小的小徒弟张老三,提着扫帚跑到师傅跟前。小徒弟看见脏兮兮的“乞丐”,嫌弃的后退一步。
“来来搭把手,把他抬进去。”
“师傅,你抬个乞丐进家干嘛?”
“瞎你狗眼。”先生声线不悦地嘲徒弟吼。小徒弟扔下扫帚,上前一步。惊呼“天哪,才没多久,他就搞成个人不人鬼不鬼......”
话音未落,先生一巴掌扇在小徒弟头上。
挨一巴掌后,张老三闭紧惹祸的嘴巴。
他们把穆让礼抬到药房候诊长凳上睡下。黑夜褪去,天色大亮,街上人多起来,又一天在晨光中开启。
先生取出细细长长的银针,在火上炙烤消毒,然后慢慢扎进穆让礼的人中、合谷穴。
留针的时候,先生口授,小徒弟抓药,立即生火煎药,一点不敢怠慢。
取针后,叶先生先给穆让礼灌了小半杯热糖盐水,他慢慢睁开眼睛。
“叔叔,叔叔,我妈昨晚吐得厉害,黄疸水都吐出来了。”先生的远房侄女叶珍,脸色潮红依着门踹着气。
叶先生从穆让礼身边站起,对侄女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先生边数落侄女边抓药,嫂子是老毛病了。自从哥哥不幸去世,嫂子伤心过度留下这后遗症,每当生气就会犯病。
叶珍低下头不敢看叔叔的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嘴含着左手食指第二关节。不敢看叔叔的眼睛,撇见睡在长凳上的“乞丐”,感觉这个人好高。
叶珍接过药包,匆匆走了。
扎针、灌进糖盐水后,穆让礼逐渐苏醒,只是眼皮沉重,睁不开眼。听见叶先生与女孩子对话,试图睁开眼,说话人已不见踪影。他觉得声音很熟悉,在哪里听过。
“哎,这姑娘一点不省心,十七八岁了还想起一出是一出。”叶珍走后,老先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叹息。哥哥走得早,可怜婶婶嫂子辛苦拉扯这孩子长大,竟然听信别人鼓动要去当兵。
妈妈老毛病一犯,叶珍妥协了。王英一身军装飒爽英姿,她好羡慕。俩人紧紧的抱在一起。“你要好好的干,我的愿望要靠你实现。”叶珍白色旗袍领子上沾满王英的鼻涕眼泪。
叶珍含泪送走好朋友王英。
叶珍泪眼婆娑,跟着队伍送别好友到城门,王英一步三回头,也泪流满面。一对好友从此天各一方,过着不一样的人生。
送别好朋友,叶珍情绪低落。回到家,蹲在灶房给母亲煎药,拿着蒲扇机械的一下一下煽炭炉。
泥炭小火炉的心情似乎也不好,直冒烟不吐火舌。叶珍被浓烟呛得咳嗽,满眼泪水。
烟灌进厢房,被烟熏得停下手中针线的奶奶,看见孙女难过的模样,悄悄撩起衣角抹泪。
奶奶心疼孙女也心疼儿媳妇。一家三辈女人生活太苦,这个家是时候该有个男人了。奶奶心里私下合计,最好招个女婿入赘,振兴家业。
儿子十年前搭好的正房框架,十年风吹日晒,有的柱子卯榫已松动,再不盖瓦怕是要朽掉了。儿子遗下的心血,作为母亲怎能任凭它在风雨中剥蚀?
儿媳妇昼夜不辞辛劳,给人做裁缝不过能维持三辈人日常开销。儿子意外离世头几年,长相清丽的儿媳妇是媒人眼中保媒的好人选,可她拒绝一泼泼媒人。不贪图富贵做有钱人家姨太太,宁愿守着一老一小过苦日子。儿媳妇成了西街公认的贞烈妇人。
不懂事的小丫头,惹得儿媳妇旧疾发作,作为婆婆很是心疼。不能任由孙女再胡闹,女娃子读书读野心了。
奶奶当初不同意叶珍读书,十几岁的姑娘,可以做帮佣挣钱,可以学做针线,减轻负担。
但是,诗书世家出身的儿媳妇,坚持要让叶珍到新学堂读书识字,因此她也付出更多的辛劳。每天迈着一双小脚到处给人量体裁衣,晚上操持完家务,还要在油灯下给人缝衣。长时间在昏暗油灯下做针线,落下迎风流泪的眼病。
招兵的队伍走了,叶珍妈妈安心了,病很快好了。日子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妈妈日复一日的给别人做衣服,她帮着做简单式样的盘扣,滚边等。
有了叶珍的帮忙,妈妈可以多接点活。妈妈教她学裁剪,以后也有一技之长可以谋生。可是她的心思不在这针尺小天地里。
奶奶默默观察叶珍,看出她的心思。“女大不中留”,托媒人给叶珍物色对象。
重阳前一天,西街著名媒人张王氏,提着北街刘家院刘大爷家的两封点心的礼信登门提亲。
十七岁的叶珍,看见张王氏明显的媒婆特征,意识到来者意图,悄悄溜出家门。
在心里咒骂张王氏一百遍,叶珍计划等过一阵,再找机会出门,见见外面的世界。
叶珍挨到日落西山回家,媒人早走了。奶奶兴高采烈的告诉她媒人来提亲了,保的是刘家二儿子。
“我还小,我不嫁。”
“还小?我像你这样大,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了。”
“我就不嫁。”
“奶奶,刘家虽是有钱人家,我不愿珍珍嫁给他家。”叶珍妈妈插话。
“有钱人家不好吗?我们的苦日子还没过够?”
婆婆生气的怼儿媳妇,平常她妈妈不敢忤逆奶奶的,为了姑娘顾不了家教。叶珍妈妈去过刘家做衣服,略知刘家一二。奶奶听了不做声了。
“刘家是有钱,可是家有金山,也搁不住坐吃山空。一家几个儿子都抽鸦片的。”靠山会倒,靠人会跑,到头来谁也靠不住。当初父亲不图有钱人家钱财,看好丈夫是个做生意的好手,不惜将她从诗书人家嫁给商贾小贩,可是他还早早离她而去。
叶珍妈妈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又希望她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听说王家让女儿跟着解放军队伍走了,心里有些后悔不该阻拦女儿。
叶珍妈妈生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只养活她一个。她妈妈经历了四次丧失亲人之痛,刀枪无眼,她再经不起打击。虽有点后悔不让叶珍走,但是留在身边安全。
刘家不成,奶奶再继续给孙女找婆家的行动。最好的是招上门女婿,既不让孙女受婆家欺负,又可重整老叶家光景。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祭灶神,新年来了。家家户户开始打糍粑,家境好的人家杀年猪,一般人家最不济也要买一个猪头猪尾祭祀祖先。
叶先生家算是殷实人家、年年杀猪请客。他家二十五杀年猪,请家族亲友吃杀猪酒。穆让礼第一次见杀年猪,还请客,很是兴奋。跟着小徒弟张老三帮厨。
一米八左右的个头,身躯挺拔的他,吸引着众人眼球,来宾悄悄向叶先生询问这个帮工的来历。他虽着一身灰布旧衣,但掩盖不住逼人英武之气。
在叶先生的调理下,穆让礼完全康复了。道路阻滞,他暂时在先生家偏房住下,帮先生打理今年地租和几处小生意的账务。年后再谋新的去向,他仍不放弃回归部队。
穆让礼真实的级别是副团级,参加这次秘密任务改任连职干部。他有着丰富的经济发展经验,他们到后方为前线将士凑措生活战略物质。叶先生家小小的生意账务,他不用算盘凭口算就能算清。
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真实身份,他每天在账房把算盘珠子打得霹雳啪啦响。他那修长的大手在算盘间起舞,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呆了小徒弟张老三,更加崇拜他了。
没有人在场时候,穆让礼抓紧时间练习珠算,很久不练习,乘除有点生疏了。正好用先生家的账务练习珠心算。这场病耗掉他太多的时间,回归部队怕是会掉队的。他进入这支队伍,凭借的是过人的心算技能和组织货源及谈判能力。几个月来他一直深居简出,帮叶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回馈老先生两次救命之恩。
穆让礼跟着张老三一桌一桌上菜。人高马大的他抬着抬盘,张老三将菜送到桌上。“各位吃好喝好,菜管够,饭管饱”张老三朗声说。
他们高瘦矮胖传菜组合,引得客人瞩目。客人的目光集中在这个默默无语英俊的陌生男子身上。他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叶珍的奶奶与叶先生母亲是隔房妯娌,作为老辈安排在里间席位。老辈只剩这几个婶婶姑母,他母亲很看重这几个老姐妹。
开席之后,叶先生一桌一桌与客人敬酒寒暄。
“二叔,抬台盘的是哪里人?看起来不像是帮工。”叶珍奶奶问到。
“婶婶,我可请不起人家当帮工。他是我的病人,今天家里忙,人家主动帮忙抬菜。”
“难怪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这人长得精神。”
“是个连长,他姓穆,北方人。我们叫他‘穆连长' ."
“哦。”叶珍奶奶想这个人不错,外地人好,好好。
“是啊,这是个不错人,脾气好,会算账。长得也好看。”叶先生母亲说。
叶珍与回娘家的姐姐们一桌,看到抬菜人竟然是与王英在河边遇见的那个外地人。略略吃惊,叔叔家居然请了一个这样英俊的帮工。不禁多看了一眼,恰巧与回头的穆让利目光隔空相撞。
穆让礼的心漏跳一拍,“这不是那天梦见的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