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期,老上海城隍庙一带有个名人——易福根。
说起来,此人不过是个凭手艺吃饭的匠人,但他偏就有一手绝活,能让人刮目相看。
易福根的手艺是个极其精细的活计,他专门修复各种古陶瓷器。
凡大户人家比较珍贵的陶瓷碗、盘、瓶等器皿有了裂痕或破碎成了几瓣,都会请来易福根修复。
他一番细心的工序过后总能使破裂之物完好如初,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他修复好的东西,无论你怎么查看都找不出一丝曾破裂过的痕迹,可谓巧夺天工,天衣无缝。
做这一行时间长了,易福根对古陶瓷器的辨识竟也有了极深的造诣,往往只是瞟上一眼,就能说出所辨之物的年代、产地、特色等要素。
有人开玩笑说,易福根你还修那些破瓷片干嘛,依你的本事,开个古玩店都吃不了亏。
其实,易福根真正的绝活还不是陶瓷器的修复,那只是可以使他扬名的谋生手段中障人耳目的一小部分。
他的大部分收入靠的是另一手祖传绝技,修配及仿制古陶瓷器。
这门手艺是专为古玩店造假服务的。
比如,交给易福根一个少了一只足的残瓷盆,转手他就能重烧制出少了的那只足,不露痕迹地镶上去,那古瓷盆就成了完品,价格跟着就翻几番。
给他一个古陶瓷样品,他能仿制得惟妙惟肖,令资深专家都难辨真假。
有时候假的当真的卖出去了好几个,而真的还在古玩店老板手里稳稳攥着。
这样隐蔽的交易,有它极严的行当规矩。
首先,每次与易福根交易接触的必须是古玩店老板本人,送货、取货都不允许有其他人跟随。
其次,易福根必须对事件始终保守秘密,并对所造物品不得多造自留,也不得暗使调包,然后自己变卖。
城隍庙里“聚宝斋”的老板金保常就是易福根的老主顾之一。
“聚宝斋”算得上是家百年老店,由金家世代经营。
它店大货多,在老上海的古玩界有一定的名气。
金保常二十八岁当上老板,他独具慧眼,把眼光聚集在了肯花大价钱的洋人身上。
他手腕灵活,八面玲珑,竟渐渐固定了很大一部分洋人客户,洋人都称赞他货真价实。
如今,金保常已四十有余,十多年过去,他可真是发足了洋财。
但“聚宝斋”的名声却在上海古玩界一天不如一天,人们都戳金保常的脊梁骨,骂他“数典忘祖,见利忘义”,把老祖宗的好东西都卖给了外国人。
金保常倒不介意,他依然我行我素,大赚洋钱。
数十天前的一个雨夜,金保常怀揣着一个大布包袱,匆匆走进了易福根的家。
易福根忙看座倒茶,金保常却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来看货。
打开布包袱,一个流光溢彩的唐三彩瓷器映入了易福根的眼帘。
这是个比较多见的唐三彩马,但马上却端坐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瓷俑,这就比较罕见了。
易福根来了兴趣,他凑上前去,仔细地研看那瓷俑。
这一看,竟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那瓷俑竟然是个女人。
还有更奇的,从那女人的衣着打扮上不难分辨出她却是个西域胡人!
这胡人女俑婀娜多姿,衣着华丽,体态丰腴,飒爽英姿。
“金老板,你这件东西可真是个宝贝呀!我要断得不错的话,它不是咱们老祖宗烧制的。定是当时的西域胡人学了我们的技艺特意烧制,进贡给宫里,表示一种敬意的。”易福根由衷地赞叹。
“易大师果然好眼光,一眼就看出了它的来历。我想让你依样为我再仿制一个,工钱随你要就是。”金保常道明了今晚的来意。
两人商定工钱,易福根答应三月之后交货。
金保常走后,易福根实在是对那尊唐三彩瓷器稀罕备至,于是就继续拿在手中把玩。
他一手拿一专用高倍放大镜,一手持那瓷器,翻来覆去的赏看。
不经意间他却在那马蹄下发现一行微雕小字:聚宝斋镇店之宝。
这七个字,全加起来不过半粒米大小,肉眼根本看不出来。
易福根想,这肯定是金保常为防他行偷梁换柱之事而请技艺高超的微雕大师刻上去的。
他不禁恼怒异常,这分明是不相信他,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易福根倾注毕生之所能,三月后将连他自己看了都异常满意的复制品造了出来。
次日一早,“聚宝斋”刚开门不久,易福根就踱步进了店堂。
金保常正悠闲地呷品着一壶香片,见了易福根,忙避过前堂伙计,将他引向了后室。
两人落座,易福根告诉金保常仿品已制好,请他晚间去自己家里取货。
金保常一边道好,一边却又取出一个摔成了四瓣的宋代瓷碗请易福根修复,并很急切地告诉他,一定要在今晚修好,和那唐三彩仿品一起交货。
因为,这两样东西,已经有人下了定金,交易日期就在明天。
当晚十点,金保常如约来到了易福根的家里。
易福根早已将那唐三彩瓷器的原件和烧制好的仿件摆放在桌子上,旁边是修复好的宋代瓷碗。
两人见过礼节,金保常掏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开始验货。
宋代瓷碗自不必细看,那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他着重细查了唐三彩瓷器的原件和仿件。
易福根注意到,金保常对那原件的马蹄下尤为在意,端着放大镜细看了很大一会儿。
片刻,金保常终于放下了放大镜。
他轻呼一口气,叹道:“易大师,你的手段果然好生了得!”
易福根心下一惊,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但他随即稳住气息,未动声色。
然而金保常却再无下文。
他抖出一个布包袱,将那三件瓷器包了,小心地揣入怀中。
但他并没有急着离去,而是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端起茶盅饮下一口茶。
这又让易福根感到了紧张,因为往日里金保常取了货都是立即离去的。
金保常随口和易福根聊起了闲话。
他说,这几件东西是一个日本古董商逼着他要买走的,其实他的原意并不想卖。
这些年他卖给了洋人不少东西,也挨了同行不少骂,但他的苦心又有谁能知道呢?
听着金保常的话,易福根暗想:你拿自个儿老祖宗的宝贝赚洋人的大钱,挨骂那是你活该!
还谈什么一片苦心,真是可笑之极。
正想着,突然见金保常变了脸色,他用冷冷的眼光逼视着易福根:“易大师,恕我直言。我看得出你也很喜欢那唐三彩瓷器,你就没留下一件在自己手里?”
易福根乱了方寸。
难道他真的发觉了什么?
不可能!
他讪讪地答道:“哦……哦,金老板说笑了,你是知道我们这行规矩的,不能私留多造……”
金保常一阵大笑,似乎话外有话地说:“易大师不必解释,即便是你在手里留有一件这次我也不怪你,毕竟这东西太稀奇了。呵呵……”说完话,径自离去。
正是暮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凉意,但易福根的额头却冒出了汗珠。
其实,易福根心里很明白,这些古玩店老板请他依原样造假,不过是为了将仿造品卖给半懂不懂之人,多赚些银钱。
真正的原件没有如意的价钱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他猜这次金保常交给那日本古董商的货也一定会是他的那件仿品。
果然,没过几天传来消息,金保常被日本宪兵给抓了。
原来,那日本古董商得了唐三彩瓷器,就到国际市场去兜售,想大赚一笔,谁曾想却被一个专门研究唐三彩的行家看出那是一件仿制品。
此人大怒,密告了上海的日本宪兵队,说金保常手里有一件大日本博物馆都没有的稀世珍宝。
于是,宪兵队带着古董商抄了“聚宝斋”,但没找到所说的那件东西,便抓了金保常逼他交出原件唐三彩。
易福根和上海古玩界的人都有点幸灾乐祸,说金保常用老祖宗的宝贝赚了半辈子洋人的钱,这下怕是要将“聚宝斋”毁在洋人手里了。
金保常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了!
听到这句话时,易福根正在家喝闲茶,突然就见“聚宝斋”的伙计水生闯进了门。
水生泪流满面,呜咽着说出了这个使人震惊的消息。
易福根一时有点愣怔,他好一会儿才感叹地说,金老板怎么这样傻,把日本人要的原件交出去不就完事了吗,何必搭上一条性命呢。
水生听了这话却有些发怒,他厉声道:“易大师,金老板其实是替你而死的,你真的不明白吗?”
易福根故作镇静,他诘问水生何出此言。
水生跌坐在椅子上讲出了金保常死前对他说出的秘密。
金保常死前,水生每天都去给他送牢饭。
有一次,水生趁身旁无人,就小心地劝他将唐三彩瓷器原件藏匿的地方说给日本人算了。
哪知,金保常却说原件真是不在他手里,而是在易福根手里。
那次,到易福根家里取货的时候,金保常当时就发现了他偷梁换柱私匿原件的真相。
金保常请微雕大师雕在马蹄下的那七个字中,其中“宝”字他故意让少刻了那一“点”,而易福根却没察觉,将“宝”字完完整整的刻了上去。
这个纰漏出卖了他。
金保常之所以没有当时说穿这件事,是他寻思那日本古董商逼货逼得正紧,原件放在易福根这里说不定反而更安全些。
待将仿件交给日本人,若能唬住他,稳住了这件事,日后金保常再来找易福根理论,要回原件。
易福根的脸色猛地变红了,他暗暗佩服:金老板技高一筹。
原件是他留在了手里,他不想让如此珍宝流落国外,直想待时局稳定后交给当局,而非自己独吞。
“那金老板为何不交出我给他的那个假原件,或许能蒙混过关呢?”易福根惭愧地问。
“金老板告诉我,一旦他再交出那件您仿的原件,日本人会更加的警惕,还会找人鉴定的。若鉴定出还是假的,那他们就会千方百计的寻找仿造之人,那您易大师就危险了。金老板说他不能害自己的同胞。”
易福根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响,犹如遭了雷击,瘫坐在椅子上。
他没想到一向见利忘义的金老板这次能这样仗义,为了他,为了那件稀世之宝,把自己活脱脱的性命搭上了。
“易大师,我还告诉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你们都误会金老板了,他不是出卖祖宗的小人,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呀!
每次收到珍奇的宝贝,他都会找人原样仿制一份,将仿制品卖给洋人,原件还是卖给咱中国人。
他从不将仿制品卖给自己的同胞,他说那样有违良心。
而洋人来中国赚钱,是不义之财,不黑他们黑谁?
这次,他为了保护那宝贝和你,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你说,他是不是替你去死的?
是不是替咱中国人去死的呀!”
易福根已听得唏嘘不已。
他做了个惊人的决定:他要盘下“聚宝斋”,改名“护宝斋”,用他自己的技艺和中国人的良心,将金老板的事业继续下去,为保护国宝不外流贡献出自己下半辈子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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