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凤| 往生 章一·12

百颗垂果的麒麟株,勃勃绽了十余丈。

12.

多数时候,东华不会离她身畔,至少不会离得很远。唯一一次出远门,还是为了她的伤。

药王说,她身子已愈大半,日常该多走动。东华也是这个打算,却总见小狐狸没走两步路,便噗嗤倒地上,吃痛一般又哭又嚎。等他走近,即递过爪子讨抱,豆大的眼滚着晶莹水光。

这一系列操作,诚然,是凤九装的。待她张舞起小细胳膊,无论东华方才说过什么,都只会无奈叹一声,再缓缓揽自己入怀。先前凤九伤得厉害,无需撒娇一类伎俩,如今看对方隐隐有改变的趋势,自要使尽狐狸骨子带出来的小性。倘若能换回九尾原身,连她暴脾气老爹亦缴械,受罚时分外顶用。至于东华嘛,凤九只想让他多抱一会,一会就好。可每次撒娇得逞后,她满足窝进白檀氤氲的怀抱里,又重复叨念一遍,下次多抱一会,一会就好。长此往复几日,许多个“一会”即能变回凤九上瘾的常态,因此讨抱的间隙愈来愈短。东华大约也识破了她的诡计,否则离开那日,他又怎会趁着自己贪睡不告而别寻药,却托重霖代述乖一点,莫闲极无聊啃爪子、咬尾巴什么的。

谁啃爪子!谁咬尾巴!要啃要咬也是你搞的鬼!凤九气呼呼地呲牙,得到重霖仙官一声询问,是饿了吗?要吃骨头吗?

……她忽然记起,仙官去岁替帝君照料一位犬科老兄,每见他磨牙或吐舌,便知是挂念骨头棒子的意思。大约仙官喂太多骨头棒子,慢慢发展成一提“动物呲牙”就条件反射联系至“要骨头”的地步,竟忘了狐狸连鸡骨都懒得挑。最后以她糖醋鱼一类荤腥吃多掉毛为由,端来一碗瓢菜叶的素粥。

灿日之下,凤九落寞地舔了口米汤,思考等待的四日如何度过。

其实她门清,讨抱、撒娇、装哭不过在掩饰内心不安。东华仍愿抱她、逗她,代表未曾察觉日夜陪伴的灵狐从一开始已被调了包。可一旦他离开久了,关于九曲笼受困、失踪灵狐、以及替身等乱七八糟的事便像沸水中气泡咕嘟嘟冒出来。于是她一厢情愿地以外,只要避着书房,再想方设法留住东华的视线,自己就能暂当上述顾虑不存在。

打发时间的办法很多,凤九左看看右看看,决定做一碟木芙蓉花膏。

木芙蓉花膏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将开落的木芙蓉花瓣碾成粉泥,辅以蜂蜜、药草、秋露煮制。最先研制出这种药的是折颜,听说他刚来东海之东霍霍那十里桃林时,青丘乡民于得了位旷世神医做邻居一事甚激动,逢大病火急火燎叨扰一下,逢小病厚着脸皮叨扰一下,最后连哪里磕了碰了都要站桃林外嚎几嗓子,生生把避世的老凤凰吵炸毛。早年他尚在水沼泽学宫追求她奶奶霜昙仙子时,教了这木芙蓉花膏忽悠她美容,实则也有活血化瘀之功效,今日遂让乡民向狐后讨制膏的法门,以后若非要死不活了莫再烦他。

霜昙很爽快公开了方子,乡民人手一份花膏,其中狐狸手最巧,炼制药效亦最温醇,久而久之竟成为一项传家本领。连她不善工艺的姑姑白浅都能在半个时辰内熬出成百上千碟,并戏言拿这些卖去凡世或九重天养老。当初她拜师昆仑墟,就凭这门手艺赚了一大票子,是以凤九出生没多久,先从姑姑那里学了制膏,又从老凤凰处听得这场渊源。

她想到做这玩意,乃平日被帝君一手拖着肚子、另一手安抚背毛地抱入怀中,频频见他指畔起口子。一双玉似的手除了万万年持兵器烙下的茧纹,数这最碍眼。上周她见后院木芙蓉树隐隐冒骨朵,估摸是时候收了花用水泡着。既然东华替她寻药材,自己借此机会,总要回报点什么。

后院乃帝君的私人小园,剧寝殿百十步,太晨宫除重霖负责打理,旁的仙娥仙伯不允进。以前知鹤进没进过,凤九不清楚,大约没有吧。她自己则托受伤再顶替灵狐的福,曾由帝君抄着至园侧一株红叶树下乘凉。那会凤九早能独自去里面蹦哒,也委实让满园花香熏得醉醺醺,可为了在帝君面前演足戏,一直装作无力跑这么远的路。眼下东华四日不归,正容她大展身手。

木芙蓉耐湿,一般种在河岸或气候温和的地方。园子里的几株临外沿,居高傍着四面天河,遇风一吹落樱缤纷,素雅的瓣沾上草叶与湿泥的香味。小狐狸遂绕园边小廊跑过去,用重霖送给她套头玩的绢袋网了一大捧,牙齿咬住袋口的绳子系紧。

花瓣采集后需流水泡出汁,她叼着沉甸甸的袋往回走时,看到岸畔搭了顶白檀枝丫做成的小亭,六个边角弯翘,悟道这便是六角亭。

亭盖与四柱均是园里现栽的白檀木,底下铺着散热的白水晶隔水,凤九咬着花袋踩上去,立刻舒服得欲四仰八叉躺开。

因亭外即天河,她实在不愿动弹,于是以狐尾拽出扎岸的两株往生藤,同袋绳打了个活结,再像张网的渔夫一样踩住一头、另一头抛到水里泡着,自个优哉游哉等半时辰即可。

天河,顾名思义,即天上的河水。洪荒时期,父神嫌给九重天阙万千河流命名甚麻烦,便起了这么个随便的称呼。似瑶池、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以及三十二天的银河,乃特别划出来,旁的皆可唤作天河。环绕太晨宫的这一条上游通银河川,下游汇至瑶池水,算是九重天最长的河流,帝君避入太晨开渠引支,通了前院赏鱼池及小荷塘。

前有河川,后有花海。凤九嗅着白檀木与各色香味,感受着一浪叠一浪水汽,忽然想道,倘若那只灵狐找不回来,自己就能永远待在帝君身畔,该多么好。

后来她觉得这想法忒恶毒,对真正的灵狐也忒不公平,遂只苦笑一声,多么好。

老实说,凤九并不是一个惯会伤春悲秋的酸仙,会发出遗恨无限的感叹,委实教气氛烘到这儿。日前她被书房的狐狸玉瓶和亭子困扰得烧心,此刻趴在沁凉的白水晶上,丝丝凉气仿佛将暑热与心火一齐蒸败了,此刻很平静地看待这身偷梁换柱的灵狐皮,平静得甚至有些空落落。

待到了点,凤九将花袋捞回,浅色的袋面已渗出桃粉的花汁。临走时,她又朝挺挺的建筑望一眼,心情复杂地扭头。这次她并未选择沿廊的路线,而是迈入园心花丛,似以为能在这里多留连一会。

她也万万没想到,能够在穿行各式花盏途中邂逅惊喜。

那是一天之中唯一令她久久不能平静的事。

在一团绣球藤后,她发现百十黄澄澄的植株,顶结拳头大的脆果,远远看着如同沐浴梵境独有的金灿华光。

麒麟株——百颗垂果的麒麟株,勃勃绽了十余丈。

凤九瞪大眼睛。

她四百年没见过这玩意儿,乍一见金浪般的阵仗,只觉得在做梦。凑近闻了闻,嗅到一股极淡极淡、有点像竹板烤栗的香气,正是果子表皮的味道。

成熟结果的麒麟株天生带有香味,一般附着在表皮,须得是嗅觉灵敏之人于近处察觉。此番验证下来,方能确信是如假包换的麒麟株。

思及过去狐狸洞外筋疲力竭种不活万一,今日却在太晨宫见到长势比梵境还喜人的大片,凤九心情起起落落,很难用一个词形容。

她首先想,当初那几个使者果真是糊弄她的。诚然东华除了烧菜无所不能,可种菜一事又不分三六九等,他种得出。旁人自也种得出,无非没帝君那个脑子琢磨一套正确的种植法门。有朝她能换回皮毛,第一时间便攒着园中这麒麟株寻佛陀爷爷评理,兴许像上次诓麒麟株一样,还诓回旁的美食珍馐。

如果四百年前,凤九看到这副壮景,恐怕会尖叫着笑成傻子。可现在她除却有些惊讶,惊讶中混杂几分大仇得报后的快意,内心竟再难生出起伏。

后来不知谁评价她,深情时真情深,绝情时亦真绝情。昔日她倾注心血难换一株结果,这心血便当白白泼了水,再也收不回来。

她唯一庆幸尚记得麒麟株味道,极适合东华清淡的口味,来日即便自己吃不下,尤可以做予他。

凤九留了个心眼,了无牵挂地离开花园。

四日的功夫一眨眼过去。而四日中,凤九其实只花了两日做花膏。这都已创下青丘历史最长记录,教姑姑和老凤凰听说,不知会怎的取笑。

她也很无奈,毕竟在保持狐身、毫无法术的前提下,即便最简单的工序施展起来也难比登天。像熬煮花瓣这种事,平素自己寻个陶罐,架上小灶文火煎半时辰即可,现在只能叼着木芙蓉花袋满宫拦小仙娥,张牙舞爪比划一番,还没人听得明白。偶尔她溜进厨房想自力更生,许久方从锅碗瓢盆堆扒见一口大小合适的煎药罐,凑活着推向灶台。可惜,推不大动。

重霖目睹了灵狐失败全程,以为它想吃花酱,安排几名宫娥麻利煮了一罐,特用石臼捣封。凤九很感谢他,遂趴在柴堆前费心费神帮小仙娥生火,一边呛着满鼻子灰,一边感叹两日能内完工真是传奇。

做好之后,晾晒的工作需要两日,留给凤九大段空闲。一开始她从早到晚躺在六角亭吹风,醒时端望亭侧那两株正值花季的佛铃簌簌飘雨,困了薅一片萍叶盖住眼睛,翻出柔软的白肚装死。

夏风吹得叶片哗啦啦地响,一下接一下拂刷过皮毛,体内热意便经由身下沁凉的白水晶板渡入天河水。凤九四腿一蹬,觉得十分舒适。

偶尔等待也会难熬,尤其临近约定的日子,要她安分蜷在房里或院里简直是折磨。有一次小狐狸憋得直嗷嗷,见寝殿周遭无人,难能玩起了追尾巴跑圈,可追了一会想到东华行前不怀好意的嘱托,徒感正中他下怀,即刻又缩回苦闷一团。

为了给东华惊喜,凤九将那碟木芙蓉花膏藏至书房桌案下,第四日一早便去太晨宫门口拦截。重霖担心她一激动冲到南天门,特意设了个许人进不许狐狸出的结界。小狐狸怎么撒娇打滚都不解开,企图用撞柱自杀的行为威胁他,没有威胁成功,反因水米未进把自己撞得有些晕,被连哄带骗地拖走了。

出师不利,凤九只好退守前殿,耐着性子挨到日头最毒,耐性就要撑破时,决定重新去宫门碰运气。而这一次她没遇见重霖,却在赏鱼池边的长桥上遇见别人。

意外的熟人。

司命星君踉跄几步,低头瞧着她。

凤九觉得,司命能够独揽八卦消息最前沿,主要归功于常年神出鬼没。这个节骨眼,又这般如施了瞬身诀横立眼前,大约便注定他会第一个知晓自己的身份。

那日她从各种意义上吓到司命,先是熟人相见扑了满怀,又发疯似的扯他衣角拐进书房,铺纸咬笔划出歪歪扭扭两道,依稀是个“九”字。

对方不愧她至交,打量一番不像字的字,再打量一番自己,表情顿由大开大合的困惑进阶成大开大合的难以置信,良久用舌根压出一句:“……凤九小殿下?”

凤九欣慰地眨巴眼。

司命一幅被雷劈的模样,惊呼道:“你,你怎么变成这寻常的灵狐了?你的法术呢?”而后似突然想到什么,竟平地拔高一倍调门,“等等,我记得传闻中十恶莲花境救帝君、知鹤公主关过的那只狐狸正是——”

她手脚不便写那么多字,急得干嚎两声,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万幸司命会意,缓缓重复方才的话,前半部分得到一个否定,后半部分连连认同。

他拼凑了各种答案,方才与凤九达成共识:符禹山救帝君者另有其人,她一直困在知鹤地宫,获救后却被错当成了对方。

凤九足够佩服他。很多事情上,司命都是一点就透,换成自己绝不可能依靠晃一晃脑袋推断至这个程度。他一手默然又轻柔地抚过她脊背,从他眼中,凤九读出一霎而过的悲色,同时带了难以形容的滋味。或许他想探问那些伤是否痊愈,却没有好法子安抚,思忖再三发出一声百转千回的叹息,仿佛已在说,你委实受苦了。

皮毛一事,司命猜测失却原身等同封印言智和变化之能,问道:“这么看,你应是被知鹤换上这灵狐皮,原来的皮毛兴许还在她那儿。”见凤九果断摇头,诧异道:“不对?小殿下,你还能写吗?”

凤九叼起笔,这回用近乎先前三四倍的时间,尽可能拆分字中每一划,未教墨濡成整团黑疙瘩。司命凑过去瞧,纸中东倒西歪淌着一个足巴掌大的“魔”字。

他怔了怔:“魔?……魔族?”眼睛似瞪出眶:“你的皮毛在魔族?那知鹤……”

司命很快意识到事情牵扯甚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遂撕走沾染污迹的纸样,低声抄起凤九:“此处不是商议的地方,我带你去我的府邸,你一五一十地交代从哪儿蹦出这么个魔族。”

小狐狸尚未等到帝君,自然不情愿离去,嗷呜着在他怀里使劲挣扎。司命没有计较,稳稳托住她四只小爪,仿佛抱的并非活物,而是一摞沉厚的命格本子。

他旋身朝门口奔,刚旋过来,却奔不动了。

“……帝君。”

东华帝君长身玉立,紫裳微敞,右手提着个灯笼串似的小罐。他漫不经心瞥了眼司命,敛眸,继向他怀间灵狐颇富深意地凝了凝,眉心有些波澜。

东华走进房中,慢悠悠抛来一句:“很喜欢她?”

司命一怔,凤九也稍顿,却比司命反应快。趁此机会,她伸腿挣脱他的臂弯,如同一道艳红闪电纵身跃下,即刻朝地面猛然一蹬,攀至东华肩膀。后者仿佛早有预料,偏头让出更多位置,凤九遂展平尾巴,绒巾似的环住整个脖颈。

司命直接看傻了。

小狐狸露出餍足的懒态,对着好友幸灾乐祸吐舌头。

司命:……

东华余光似提点他,仍用那种不曾上心的语气道:“怎么,需要抱走吗。”

司命:……

先贤有云,识时务者为俊杰。语言正是一门审时度势的艺术,似这类问话,他就不能回答喜欢,而是说,自己生平对带爪子的圆毛敬之远之。另一方面也不能答小狐狸强扯着人进书房,而是义正严辞地说,看她在院里迷路遂领到书房,等帝君回来公事公禀。

凤九觉得他确实不大容易,应对也确实巧妙,然存在抹黑自己之嫌,特呲牙警告一次。

司命全不理会,朝东华像模像样道:“帝君此行劳顿,今日且先休息。小仙明日再拜。”长揖了揖,“告辞。”

他最后瞟向凤九,想说的话尽含在眼中,便夹着那两张纸求之不得般遛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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