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跟汪曾祺谁更厉害?

我喜欢搜集各种句子,感觉就像是孩子在海边捡贝壳,很快乐。这些贝壳最终可能会被丢弃,但是那份快乐,却被保留下来了。它像是海边上的一串小脚印,轻盈地落在沙滩上。

我喜欢沈从文,也因此爱屋及乌,喜欢上汪曾祺。汪曾祺的句子特别值得一捡,尤其是很多关于写作的句子,很抓人。汪曾祺的句子不是那种抓心挠肝地抓你,它是不经意的,你不一小心,这个句子就挠你一下,再挠你一下,有时候本来已经忘了这个句子了,几天过去之后,这个句子又悠悠地在你脑子里醒转过来,并且原本的一句只剩下半句醒过来,它勾着你不得不赶紧去查一下,另外半句是怎么说的。这才是魅力。句子如同女性,能做到到这样魅力的,真真是极少的。

比如汪曾祺说到老师对他文字的批评,又形象,又有趣,让你忍不住莞尔。

我初学写小说时喜欢把人物的对话写得很漂亮,有诗意,有哲理,有时甚至很“玄”。沈从文先生对我说:“你这是两个聪明的脑壳打架!”他的意思是说着不像真人说的话。托尔斯泰说过:“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谈的。”

这师徒俩的对话就很有意思,把汪曾祺写作初期热衷于炫技的毛病用一句极土的话表达出来了。这也可见写作是需要有人指导的,有个内行的给你挑挑毛病,能让你少走很多弯路,靠自己的话,猴年马月才能发现自己写作上的毛病。所以我羡慕汪曾祺有个这样的师父,我自己写作的路上都是自己在摸索,没人教,没有正规的培训,必然有很多野球场上带出来的毛病,一上正儿八经的场子就怂。所以最近也在下意识地去读一下大家们对于写作的很多肺腑之言,比如汪曾祺这句,也深得我心:

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的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成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有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汪曾祺的文字,妙在传神和写意。比如他对语言的比喻,“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汁液流转,一枝摇,百枝摇。”原本是描写抽象的概念,却被一个比喻给写活了。这样的写法,是已经在下意识地剥离技巧之后的圆润流畅,已经不拘泥于某个范式某个风格,足以开宗立派了。

沈从文文字的源泉是一条河,他的文字里永远都是水气氤氲,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和哀伤。而汪曾祺的文字也是一样,“即使没有水,也有水的感觉”。只不过汪曾祺的文字固然水气氤氲,但大都透着明丽,鲜有哀婉。这点微妙地体现出两个人的出生环境和性格的不一样。沈从文敏感多情,汪曾祺乐天知命。沈从文多靠灵感天赋写作,所以年轻的时候写出来的文字就灵力十足,到了晚年,反而在身心的双重打击下很难找到年轻时的状态。但汪曾祺年轻时的文字浮华气息较多,后期一直在反复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而弥坚,这个在他的一篇小说《异秉》上体现得特别明显。这个小说48年写的时候汪曾祺还年轻,所以嘲讽戏谑,而到了80年再改的一版,却充满了悲悯,这种态度的变化,作者都是手握如椽大笔兀然静坐,只是对人物些微的改变,而台下观众的情绪已然跟着大不一样,这个是真正的老练。人超越别人不难,形成自己风格也不难,但是要在自己的高峰上再次超越自己,并且做到像水一样随物赋形,其实最不容易。

所以写作永远都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过不去的一个过程,与自己斗,固然更难,但也更加其乐无穷。这个时候,别人说你什么你就已经可以微微一笑了,就跟周伯通一样,他的心思都在琢磨着怎么让自己的左手打败右手,这就是境界了。学海无涯啊,不敢懈怠,不敢心生倨傲,自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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