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严恬耳边还回响着刚才饭桌上陈玲的话:跟你们说个事,听说孙伟被人举报,警察看来是没戏了。唉,可惜他还提前去县公安局里帮了一个多月的忙!
严恬不解,明明前几天她还跟孙伟一起吃过饭,他还叫上了县局同批次考录的一个女同事,恰是严恬的老乡。席间说起在局里帮忙的工作,孙伟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兴奋,顺利通过笔面试,只待公示期满,便可顺利入警,这是多年梦想实现的高光时刻,也是情归毕生热爱的荣耀时分。严恬挺为他高兴。
但是现在,被举报?其父正在服刑?谁举报的呢?难道真的像大家分析的那样,是他?
严恬陷入了沉思。
01
镇上来了大学生村官的消息,不用刻意宣传就像长了翅膀,人尽皆知。以前镇上也有村官,但是一下子来八个人,这样的阵势还是头一次。迎着机关人员的目光,走在全是平房并不像样的大院里,严恬一行人的内心也免不了诸多忐忑。虽有人带领,但完全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工作安排,让这群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们无暇多想,神情严肃地跟在组织干事的身后直奔镇上的接待室。
镇长很快赶过来。一番热烈欢迎相互介绍简单座谈之后,他们算是正式驻扎下来。乡镇依据上级文件精神,把他们分到了四个不同的办事处,每个办事处负责辖区二十多个村的所有工作,是村与镇之间的桥梁。八名大学生恰好四男四女,吃住都在办事处。安全起见,每个办事处都是一男一女的搭配。严恬和刘宝分到了一个办事处。
刘宝是严恬在一起赴镇的车上就有印象的人。脸瘦长,身材也瘦长,中等个。当时车上座位不够,他主动起身让座,20多公里的车程愣是站了一路。车上闲聊,他说自己去年毕业,干了一年销售,说销售这活不稳定,但锻炼人。当时她就觉得这个人挺厉害,起码是有过工作经验的人,不像自己,刚毕业,什么也不懂。和他分到一组,严恬的紧张情绪有了一丝缓解。
去报到后,办事处的领导也没跟他们客套,很坦诚地说明了这里条件相对艰苦,工作不急着开展,先安顿下,这几天跟着包村干部跑跑熟悉下情况。他俩边听边不住点头。
没几天,他们被安排了工作,随包村干部去桑树地里捉美国白蛾。当地是典型农业大镇,很多农户养蚕,有成片成片的桑林。桑树是美国白蛾的主要盘踞树种之一,但又不能通过打药除掉它们,因为蚕不能吃带药的桑叶,会死。所以每年8、9月份,包村干部会和农户一起去桑树地里人工抓“蛾”。这次,严恬和刘宝正好赶上。
日头已经很高,密密麻麻的桑树地,密密麻麻的美国白蛾,严恬身处其中,汗流浃背,毛孔直立。热不害怕,她怕的是这种软软的浑身带着毛的东西,关键它们还在不停蠕动。她的身体、她的心,每动一步都是煎熬。可是除了硬撑,有什么办法。刚上班不能打退堂鼓啊,包村干部是个三十来岁的姐,人家一直在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捉蛾子。严恬咬着牙,继续。美国白蛾被装到矿泉水瓶里,因为数量太多,装满一瓶用不了很长时间。如果不是生理上的极度不适,严恬可以装好几瓶。但事实是她只装了一瓶就吐了。包村姐姐一看,赶紧让她到地头休息,并且让刘宝给她送来水缓解不适。严恬很不好意思,但实在没有了继续入桑树地的勇气。好在包村姐姐也没有再坚持很长时间,很快收工,一起撤离。
中午喝的白面粥。严恬是近视,可毫不费力地看到了面粥里的虫子,是天气太热面粉里的白虫子,不大。她犹豫,抬头看看都在埋头吃饭的其他人,不敢再动筷子,只低头作吃饭状。等到大家陆续离开,她也开始起身,一转头,忍不住惊叫,肩膀上落着一只美国白蛾。边叫边跑,又很快折回来,让还在石头桌边的食堂大爷给处理掉。之后赶紧跑到宿舍换衣服,又忍着惊吓检查一遍衣服和宿舍其它物品,害怕有漏网之“蛾”。再之后就是坐在床边听着因惊吓而扑通扑通错乱地跳着的心脏的声音。
晚上给家里打电话,带着哭腔,依然报喜不报忧,了解父母的不易,也知道找工作的艰辛。跟这些比起来,小小的美国白蛾算不了什么!挂断电话,碰到了在院子另一边刚打完电话的刘宝,于是多聊几句。得知刘宝家是鲁西南某贫困县,家里有五个孩子,他是老二,上面有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她想怪不得刘宝年龄不大,看上去却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原来是家里长子。刘宝关心地询问她白天的遭遇,并毫不遮掩地说自己也怕这种毛虫子,但是想想它们又不咬人,心理上别怵就行。两人又聊了几句明天入村的事,各自回到宿舍。
02
这年8月份的雨水特别多。接连几天的雨,让办事处老旧的房子很吃不消,多处房屋漏雨,严恬的宿舍就是之一。好在下暴雨的时候少,雨水漏得不严重,又正避开了床铺,除了每天湿答答有些霉味,勉强还能住。刘宝打听了下分到其它办事处的几个村官,有一个办事处好一些,完全不漏,一个跟他和严恬这个差不多情况。还有一个,一下雨就得又挪床又备盆,雨水自房顶洒一屋子。
镇上的通知很快到达各办事处,要求八人立刻搬到镇政府统一住宿。女村官在靠近财政所的宿舍,男村官在临近的靠近劳保所的宿舍。顺便给他们重新安排了工作,在一人联系一个村庄的基础上,结合个人所学专业,分到政府不同部门锻炼。严恬分到了宣传办,因为她是新闻专业。刘宝分到了办公室,主要是给镇上的接待做后勤服务,就是端茶倒水满酒一类的工作。其他如陈玲孙伟几人,也都分到了适合发挥专长的对口部门。
严恬、陈玲、姚珊和莫小萍四人,除了报道当天见过面,靠着住到一起的机会,逐渐熟络起来。
分到综治办公室的孙伟,也给严恬留下了印象。孙伟最突出的特点,是牙白肤黑,当然也包括脸。综治办和宣传办是近邻,综治办主任又是刚从县直部门下到乡镇的年轻干部,很喜欢和这些新来的大学生村官聊天,严恬在工作不忙的时候会去串门儿。听领导讲讲工作经历和得失,也是很好的积累经验的机会。每次去,孙伟无一例外地在学习。严恬打趣他说刚来就想考走吗,还没给乡镇做点贡献呢。孙伟笑,随便看看。她后来得知,孙伟在大学参军入伍,退役后又回学校拿了毕业证,一生的梦想就是当警察,现在看的也是备考警察的书和资料。严恬问当警察有什么好,孙伟就说不知道啊,从小就觉得长大了要当警察,其实当兵也行,但是父母舍不得,不然就留在部队不回来了。就是个念想,完不成心里难受。综治办主任在一边喊好,说年轻人有梦想就要去实现,不能留遗憾。严恬想着以后能考个公务员就是自己最大的梦想,至于具体干什么,考上了单位自有安排。
孙伟特别知道取舍。在一伙儿其他人晚上无聊打牌或者嗑瓜子聊天消磨时光的时候,他从不参与其中。上班时除了工作就是复习,下班后抱着厚厚的文学书看了又看,据说他大学期间还在当地的文学刊物上发过不少文章。要不就是去篮球场打球,反正不闲着,都是有计划的行动。他的自制力和上进心,让严恬等几个女生很是羡慕。
镇上的工作比在办事处忙得多。民主议政、灭白蛾、水电费、小麦补贴,动不动就是八个人全员出动开展工作。虽然累,但是刚出校门的年轻人凑在一起,有的是精力和热情。加上镇上的领导和干部们都愿意带他们,不吝传授经验,他们开始在乡村的广阔天地快速地成长。
03
春节七天假,四个男同志都提前一天回到了镇上,严恬和陈玲离乡镇近,也提前了一天。组织干事老曲请他们吃了顿饭,他是他们的直接负责人,但平时太忙,基本顾不上他们。他从家里提来刚出锅还热乎的菜,在男生宿舍凑了桌子拼起来开吃。席间还喝了点酒。老曲酒后话多,从他年轻时干村里的会计到在办事处干会计网长到包村干部到办事处主任又书记的经历说了个遍,反复絮叨的,是他干会计时有多么认真,那时候收水电费都是现金,一分钱的账对不起来也不行,里里外外账本再翻上三五遍找错误。
就是这股凡事都极尽认真的劲头儿让他出了名。镇上组织办缺发工资的人,把他从办事处调到了镇上。那时候涨工资发工资都是手工计,没有工资软件,镇上人多身份也多,这么细的活儿谁也干不住。但老曲行,他不光干住了,还干成了干事,乡镇上为数不多的副科级。他感慨,人呐,啥时候都得有个目标,那样努力着才有奔头。他说他也有目标,但是能不能实现得看组织,他只负责继续努力。他说羡慕你们这么年轻,目标要长远,别局限在乡镇,最好有远大的志向。当然在这里锻炼期间还是要踏实工作,但是别忘了学习,要不断学习。后来,除了严恬和陈玲,大家都有点醉。
春寒料峭的三月的一个晚上,孙伟家里出事了。亲戚打电话要他赶紧回去,他妈妈急性阑尾炎,正在医院等着签字动手术。镇上马上派了车辆,由办公室主任和综治办主任,还有刘宝,一起陪着他连夜赶回家。
手术很顺利,孙伟在家待了三天又回到镇上。
他不知道关于他家的情况已经在镇上悄悄传开:母亲体弱多病,因为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二胎女儿,在东躲西藏的过程中落下了病根。父亲是一家小企业的副经理,因为经济问题被判入狱,还在服刑。
都知道了,但没人讨论,也都尽量表现得跟不知道一样。因为马上要到四月,考试的季节来了。在这之前,男生里的小胖子齐超,已经率先打破合同束缚,考取了铁路系统的国家公务员,2月份刚刚办完所有手续正式上班。这很大程度上激发了大家的学习热情。镇上领导也都支持,明白年轻人一直待在这里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04
陈玲、严恬和郭林川先后考上。陈玲和严恬都是临县乡镇的孩子,一个考到了这个县里的司法局,一个考到了审计局。郭林川远走山东沿海一个经济开发区,大部分理由是离家近。镇上为他们安排了简短的欢送,并一起合影留念。留守的几个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心底也不免升起许多对自己未来的惆怅。
招警考试来了。孙伟和刘宝报了同一个岗位,成绩出来,要四个人,他俩都进了面试。对孙伟来说,这是他来到镇上后考的第一次试,一次进面。刘宝则没他那么幸运,已经是第五次考试,终于进了一次面试。大家眼红的同时,也希望他俩都能考上,同事一场,帮不上忙,送个祝福没问题。
面试结果出来,孙伟第三,刘宝第五。能看出来孙伟的高兴,更能看到的,是刘宝的消沉。大家想安慰他两句,但并不相通的悲欢使很多语言都太苍白。严恬也想打电话跟刘宝说几句话,但想到他一直比自己成熟,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给孙伟发了条短信,内容只有两个字:祝贺。又给刘宝发了信息,内容也只有两个字:加油!孙伟回了谢谢,刘宝什么也没说。
后面的事,严恬都是听陈玲说。因为打听到县公安局一直缺人手,孙伟主动跑到局里要求提前上班。那时他刚通过体检,只等录用名单公示。县局默许,孙伟开心去上班。直到拟录用名单公示的第三天,一通电话举报,把他的梦完全浇灭。
05
陈玲说了很多事,包括刘宝曾经追求过乡镇镇长的女儿被拒,包括刘宝很能喝酒但从来不在他们村官里面表露,如果是领导让喝就来者不拒,包括刘宝家里很穷弟弟妹妹都需要他供着读书,包括刘宝是第一个知道孙伟爸爸服刑且唯一有利益关系的对象,还包括,刘宝学习不怎么好,这么多考试总是考不上。严恬听着,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刘宝的样子,跟陈玲比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在乡镇上待过一样。她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呢?
刘宝,会是刘宝吗?论熟悉度,论动机,肯定是他,因为其他录取的人根本不认识孙伟,不清楚他的状况。即使,退一万步讲,清楚他的状况,那举报有啥实际意义,自己又不是受益者。可是,为什么那么难接受是他举报呢?孙伟呢,他是怎么把政审的证明材料糊弄过关的呢?他们两个,都让人想不通啊!
消息很快传来,举报属实,孙伟被取消录用,刘宝替补入围。孙伟的梦想,临门成空。刘宝的肩膀,片刻轻松。
严恬依然没有打电话,还是给他们发了信息。给孙伟发的是加油,给刘宝发的是祝贺,这一次,两人都没有回复。
06
一年以后,所有的大学生村官都考走了,包括孙伟。父亲服刑期满释放,他又考到了某公安局刑警支队,听说,也是为了离莫小萍近一些。临别之际,严恬和陈玲特意赶回乡镇,陪大家一起吃了顿散伙饭。刘宝因为值班没有参加,孙伟给他打了电话,两人聊了挺长时间。老曲特意从县里的会场赶回来,喝了酒,又开始絮叨。大家都笑,他也笑,还从文件包里掏出了县里给他公布的新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