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容委曲,精神流动——李贺《美人梳头歌》赏析(纪念文帖)

【形容委曲,精神流动——李贺《美人梳头歌》赏析_原创:笑独行_体面杂志(笑独行的和讯博客)2006-4-17 13:41:01】阅读(1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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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

《野草》[总]第4期(1983年10月印行)文章

                     

形容委曲,精神流动

——李贺《美人梳头歌》赏析

@八零级  东君[文]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

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

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

春风烂漫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妆成䰀鬌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

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这首诗收在《李长吉歌诗》第四卷中,是李贺的一首颇有特色的七言古诗。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编的《唐诗别裁集》曾选入李贺七古诗六首,以这首诗压尾。沈氏选诗,以“温柔敦厚”,“微而婉、和而庄”为标准,同时考虑各方面的代表性,可见这首诗是李贺集中不可忽视的一首七古,具有一定的认识和审美价值。

李贺的诗素以“怨恨悲愁”、“虚荒诞幻”著名于世,有“鬼才”、“鬼仙”之称,然而这首《美人梳头歌》(还有其它一些篇章)却不在鬼名之下。

这首诗的创作年代如今已难考定,傅经顺的《李贺传论》以为作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然以李贺生年为唐德宗贞元九年(公元793年,见《文学评论丛刊》第七辑所载于必昌《李贺生卒年新证》),则李贺当时只有十五岁,似乎不可能写出这种诗。至于主题思想,方扶南的《李长吉诗集批注》以为只是一般地“写幽闺春怨也”;而周阆风的《诗人李贺》则以为是咏新婚妻子的作品。究竟谁说为是?依我之见,李贺是一个擅长于形象思维的诗人,这首诗很可能出于虚构。当然,这并非说李贺此诗是无源之水。我们可以作这样的推测:当时李贺结婚不久,赴洛阳应府试(于必昌已证实是在元和六年,即公元811年,当时李贺十九岁,也就是说,李贺结婚应该是这以前的事),因思念妻子,遂以记忆作基础,展开想象,咏成此诗,状妻子梳头之态,写妻子春怨之情以释情怀。这样的话,上述两种意见就不存在根本的矛盾了。

有了这个推测,我们再来看这首诗的内容,就不会对诗的教育价值过于苛求了。而且从下面的欣赏和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到,如果不是李贺的妻子,诗不可能写得那么生动和细致(无论正史或野史都可以证明李贺并不风流)。

全诗可以分作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四句,前两句状写美人(亦即贺妻)晨睡姿态,后两句说明美人起床时辰。西施晓梦绡帐寒,以妻子比西施,晓梦就是晓睡,梦字更美些;寒,说美人独宿,渲染孤寂气氛,表现了李贺对妻子的思念怜爱,含而不露,用得极巧妙;这句说的是早晨妻子独睡在绣帐里。香鬟堕髻半沉檀,堕髻指残堕的发髻;半字很形象,描摩美人睡时发拂檀枕之态。辘轳咿哑转鸣玉,辘轳,井上吸水器,鸣玉即如玉之鸣;转,实际上是咿哑转,七言诗前四字为两个音节,后三字为一个音节,故读时与咿哑分开。惊起芙蓉睡新足,芙蓉,白居易《长恨歌》有“芙蓉如面柳如眉”之句,这里代指美人;新,时间副词,有初始、方才之意,用在这里也表达了李贺的一种微妙心理。美人睡得很好,当她听到辘轳转动时,还有些朦朦胧胧,咿哑声提醒她该起床了。

第二部分共有八句,刻画美人梳头时的情景。双鸾开镜秋水光,双銮,镜盖上所绣的凤凰,开盖见镜,故言双銮开镜,别出心裁,极富于艺术感染力;秋水光,说镜光如秋水一般明洁。解鬟临镜立象床,以立象床表现发长,夸张独特;一编香丝云撒地,状美人香发之多、之细、之密,生动形象、精采细腻,富于独创精神。玉钗落处无声腻,玉钗,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按:“鬟已解矣,安得尚有玉钗在上,以致落地?……恐是‘bi(金字旁,右半部是篦字的下半部,音bi,阴平声,通篦)’字之讹。”腻字用得绝好,使人想见美人头发之柔滑光润;因发浓密柔润,故bi落地无声,也是夸张用法。纤手却盘老鸦色,老鸦色,南朝乐府《西洲曲》有“双鬟鸦雏色”之句,这里直接指头发;却,其义用如“正”,加紧语气。翠滑宝钗簪不得,翠即翠鸟,翠滑是说美人的头发象翠鸟的羽毛一样光滑;簪也就是插。整句说美人的头发十分光滑,以至于宝钗都插不住,用的又是夸张手法。春风烂漫恼娇慵,烂漫,自然、无拘束的样子;娇慵,娇而无力,这里代指美人;恼字作使动用法。这句话透露了美人的意绪和心理,因为独自无聊,故感娇而无力,因为身处幽闺,故恼春风自在,恼字用得最妙:只因一字,境界全出。十八鬟多无气力,形容美人长发高髻,有力不能胜之貌(古以娇弱为美),还是夸张,然而极是生动传神,可谓无理而妙。

第三部分四句,交代美人梳头后的神情举止。妆成䰀鬌欹不斜,䰀鬌(音我妥),古代女子的一种发式,很美观,刘禹锡《赠李司空妓》有“䰀鬌梳头宫样妆”之句;欹(音yi,阳平声),助词,用法同“兮”,如“咿哑转”的“转”字,实为䰀鬌欹。云裾数步踏雁纱,云裾,状美人所著罗裳前后随风起伏飘动貌,影射双脚;踏雁纱,如雁足踏沙上,极言美人行步匀缓。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花至樱桃,好春已尽矣”,故樱桃花三字乃画龙点睛之笔,美人复杂的心理活动到此才完全展示出来:“深闺寂寂,亦复何聊?”折樱桃花既是无聊,也是惜春,更是自怜,或许还有思夫之意;李贺思念妻子,所以想象妻子也在思念自己。

李贺写诗直如呕心,最用功力,因此很少有不成篇章的。《美人梳头歌》虽是思念妻子之作,全诗并不见一处用思念怜爱字样,前人称此为“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实在是恰如其分的。宛转委曲、淋漓尽致在此可谓相得益彰。

李贺写诗不爱受格律的限制,所以在他的集子中基本上没有近体诗歌。即使是写古诗,也常常有突破之处,如《美人梳头歌》就是这样,多次变换韵脚,违反音节规定,个别句子还不押韵。虽是这么说,又有谁指责李贺诗缺乏韵律美呢?这也是李贺诗的独到之处吧。

李贺写诗比较注重辞藻、典故,反映到《美人梳头歌》来就是“奇藻倩艳,极尽情形”;李贺写诗刻意追求意境新奇,体现在《美人梳头歌》中就是“顾盼芳姿,仿佛可见”。

梳头之事再平常不过,甚至还有些庸俗,可是一经李贺的手,就神采飞扬,变陈腐为新奇了;想象力人皆有之,但李贺的想象力却非同寻常,虽虚构也令人如亲眼所见;会用夸张手法的自古不乏其人,然而能像李贺这样出神入化的又有几个?写春闺幽怨的历来篇章极多,李贺别具匠心,故比诸大家不逊色。

清人曾说,“李长吉七古,虽幽僻多鬼气,其源实自《离骚》来。”(施均父《岘佣说诗》)《美人梳头歌》也是七古,并不见怎么幽僻,更没有任何鬼气,然而其源纵非自《离骚》来,也应从《九歌》来。李贺一生最崇拜屈原,前人也公认他是屈原的“后裔”,因此,李贺写这首诗就不可避免地会带有《湘君》、《湘夫人》、《山鬼》等篇章的影响,无论他本人是否自觉。试取《湘君》中的“横流涕兮潺缓,隐思君兮陫(音匪)侧”、“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与《美人梳头歌》结尾两句作个比较,就可见一斑了。李贺继承并发展了《楚辞》的精神,表现手法更其委婉,艺术效果更其强烈。专此而论,李贺还高李白一筹!

李贺的诗还深受齐梁宫体诗的影响,这点我们从《美人梳头歌》的题目上就可以看到,然而这首诗的基本情调却是健康的,应该说还不失风雅规范,同时也正因为如此,它才受到沈德潜的重视。


(2003年8月27日校录)


笑独行附注:该文为在下大三与大四之间习作,1983年10月刊发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学系学生文学丛刊《野草》[总]第4期上,署名“东君”。2003年8月校录该文时,输入法字库中还没有“䰀鬌”这两个字,所以当时只能以拼音字母代替,并在首次出现处加夹注说明:“这两个字输入法字库中没有,两个字的上半部都与髻字相同,下半部分别是委和隋字右半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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