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西郊

      还未离开北京,眷恋不舍的情绪已然有了。前几天重读郁达夫的《故都的秋》,其中有一段是朋友特别喜欢的,于我,也是心有戚戚焉:“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训鸽的飞声。”热爱北京的作家里,似乎以林语堂关于北京的文字最多。现在的北京确乎不是木兰和立夫的北京,不是郁达夫在南国想起的北京。但怎么说呢,一个城市的气韵,就像一个人,不容易培养,也不容易灭失。我是到北京住了几年后,才认了我和伟大的前人,和沈从文、林语堂、周作人和郁达夫所在的,是同一个城市。北京城一脉相承的气质,历经岁月,从未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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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沉浸其中的,除了后海,只有西郊。在西郊久了,竟是不愿再去东边。听起来很有孤陋寡闻之感,但可能是西郊一族的普遍想法。说真的,西郊少有精致的吃食,比之东三环一带,确实水准差了很多。但是西郊一族有些好玩的去处,其中的意思,确实也远胜繁华地带。今天想写几个西郊里常去之处,不是旅游指南,而是老饕的做法:把美味变成文字,无穷滋味在味蕾上跳跃、延展开来,是享受的后味。前味固好,后味却是可以一再回放的人生。离开北京的时候,不只会想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还能想起那个驻足细听的自己。是为岁月。

      第一个耳熟能详的地方,是香山。香山去过多次,有两个路线很有意思。一是开车直接进山,这个路线估计知道的人不多。香山里还有村落,还有居民。这个路线不要买票,但是开车进去的时候会在入口处看到保安,不用犹疑,直接开进去就是,这样就会被认为是村民。如果多说,必被请出进去后找宽敞之处停好车,就可以好整以暇地进村了。这条路真的人迹罕至,因为居民也很少。有一次和朋友走了很久,看到一户人家,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房子,园子里倒是生机盎然,玉米、蔬菜碧绿碧绿的,主人正在播种。有两条脸盘儿奇大的狗,很是凶猛。主人见到我们很高兴,从他说话的声调和频率看,好像几天都没说过话了。我们都知道,闭关几天再出来讲话的时候有一种迟疑和木讷之感。我们在主人那里喝了一杯水,主人给我们讲了如何养土质,如何种菜蔬。心远地自偏,谁能想到每年每季游客如潮水般涌入的香山里有这样的所在呢。没有考证过香山还有多少这样的去处,前几年听说一个同学曾在香山辟谷,后来写了一本书,倒是没有拜读过。玄机逸士,每个年代都有。只有心到不了的地方,没有身去不了的地方。另一个路线其实很普通,就是顺着双清别墅的大致方向过去,大部分路没有台阶,很宽,是很多登山客都走的路线,可能因为对膝盖损伤小,且风景不错。这个路线的不普通在于晚上登。有一年中秋和几个朋友一起登山,山路蜿蜒回转,每一个角度看到的月似乎都是那么不同。山高月小,林中幽静,远远地听到人声和歌声,似人间,又似仙境。到山顶的时候,看到有情侣在那里露营看月。爱情的命题不关乎久长,如果有朝一日回想,曾一起在山中见过极好的月,那也是极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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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个常去的地方是植物园的北园。植物园有南园、北园之分,游客常去的是北园。南园也不错,但远没有北园大 。就植物园以外的意思来说,也是以北园为胜。北园里除了风景之胜,除了著名的曹雪芹故居、梁启超墓以外,还有其他的掌故。最有意思的去处是樱桃沟。樱桃沟何时去都好,有蔽日的水杉林,有古朴的栈道。但游览的最好时节还是秋天。秋天从栈道走到水源头,会听到淙淙的古筝声。有一棵很高的大柿子树,树太高,无人能采,柿子熟透的时候,就从树上落下,地上一片黄灿灿的。这里也是“退谷”所在之处,明末清初孙承泽曾隐居在此。埋骨于植物园的人,多半英年早逝。即使善终如梁启超,卒年不过55岁。但是孙承泽历经朝代更迭,官场沉浮,居然是以84岁高龄寿终。孙承泽以降清故,多受时人和后世诟病,61岁时触犯皇帝致仕于此,著书立说,留下《天府广记》和《春明梦余录》等书,记录了北京的风物、历史和地理。世事是一种打磨,打磨之后还能够退,还能在“退”中有意趣,可以称得起是化外高人了。诸葛亮躬耕于垄亩,寄傲于琴书,是以待天时。若是遇过了天时,还能再躬耕于垄亩,再寄傲于琴书,其中修为,不是旁人能窥得见的了。

      经常盘桓之处,往往在清华园左右。清华园是著名的清华大学所在地,但也确确实实是一座园子。这园子里有太多时光,女儿在这里第一次成为一个学生,结果第一天放学接到,上车便哭了,问为什么,说“我太累了”;我们在这里看过很多音乐会、戏剧、电影,然后一起相跟着走路回去;我们在荷塘咖啡厅赏月、聊天,女儿和小朋友们曾在这里一起观星;周末和女儿一起骑行到紫荆,在桃李园餐厅的秋千座上吃吐司;女儿在陈明游泳馆学会了游泳;和小朋友们一起作词、作曲、演唱,在零零阁和大礼堂外录视频.......最难忘的,是在清华园里结识的朋友。很感谢女儿,因为她的缘故,结识了那么多好朋友。她们思想的高度、为人的纯正与真挚,真的高山仰止。有时想,之所以喜欢在北京,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朋友的缘故。世界广大,遇到声气相投的人,真的很不容易。清华园大过北大,但不如北大秀美。可是,久了连那份居民区熙熙攘攘的市井气息也爱上。清华的商业中心就在照澜院,类似于shopping mall。这里常有走路迟缓的白发的先生,他们有时会在一起聊一会儿,话题可能穿越到几十年。这些老人可能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个园子里,在这里学习、工作、养大儿女,在这里养老。有时觉得,他们和这个园子的连接可能就是和这个世界的大部分界面,那样的人生图景中,会少很多喧嚣和浮躁吧。清华园里多长寿的老人,如果说清华园外是一个世界,那么清华园内,是另外一个。

      在清华、北大周边,有很多秘辛之处。可能是一间不知名的书吧,可能是一间小小的书店。连接清华、北大的成府路,曾经是书店林立。现在几经变迁,还是留下了不断更换地址却从没有离开蓝旗营左右的万圣书园;还有店面不大但一直屹立不倒的墨盒子。曾经雨枫书店也在蓝旗营,我们在那儿消磨了很多时间。雨枫严格说不是一家书店,而是一个会员制的读书会,还很鼓励会员写书评,曾经用几篇书评换回几本书。雨枫的创始人也是清华毕业生,定位很清晰,倡导女性通过阅读去过不一样的人生。雨枫的活动很多,常有座谈、读书会和一起观影。为鼓励会员读书,雨枫有一个机制,就是会员一年借阅满100本,下一年的会费会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我们成为雨枫会员那年,女儿刚好上小学,也为那100本出过不少力后来雨枫撤掉了蓝旗营的店,大概能想得出,租金、人工、活动费用,他们的盈亏表会比实体书店更难看。后来在波士顿的时候,很得益于镇里的图书馆,总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想起了雨枫,以一己之力想打造图书馆和读书会功能的雨枫。在川流不息的成府路上,很多有了,又被淹没了,就像我们这个时代,但是总有人会记住他们,他们是这个时代里默默、但有所坚持的人。当年雨枫的创始人和工作人员可能读不到这篇文章,但不管怎样,我要说感谢。感谢这些人曾经的坚持,给了一个小孩子不一样的入学的初始,给了一个母亲和孩子共同阅读的记忆。这世界看似坚不可摧,可不是被这样的人一点一点改变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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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郊最著名的莫过于皇家园林,呼应着北京作为皇城的历史。可就像郁达夫忆起故都的秋,只见秋不见故都一样,我的西郊记忆似乎也只见记忆,不见西郊。可若不是故都,秋味便不如此。若不是故事能写满历史的城墙,西郊的记忆也不如此。在美国时常忆起在香山东门附近的老松下喝的那壶热茶,那天离开时,回首看,夕阳在目,彩霞满天,那是我和北京第一次做别。


              文中图片摄于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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