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

去年春节，我回家过年，三十上午，我跟父母提出到奶奶的墓地去祭扫。用蓝子提了香烛、纸钱，拿了把柴刀去往村里的坟地。几十座坟丘在山脚下整整齐齐排列着。老远就能看见坟堆上用石头压着的草纸；墓碑前面都有没烧尽的半茬香烛。只是坟丘中间有一丛草木，茵茵的，好几尺高。人们祭扫的时候不晓得砍掉它。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村里人一项如此，我心里一面叹息，一面走过去一个，是一个隆起的小丘，扒开杂草一看，有块墓碑，分明是座坟！哪家人的祖宗？子孙搬走了？活人都管不了，还能管死人。我心中满是疑问。砍开杂草往墓碑上看时，刻得是邓友德，孝男细明，孝孙亮生、利生、孙女、若华。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哑巴墓地的，难怪难怪！我不能在哑巴生前进一丝善意，这回总可以稍稍弥补吧。给奶奶祭扫毕之后。我重新来到哑巴的墓地，用柴刀砍掉坟墓四周和上面的草木，点可一把香、两只红烛在墓前插了，烧了一把纸钱。做完这些，我突然踌躇起来，我是不是多管了闲事，落下闲话，传到父母耳朵里又让他们睡不着觉。大约上高一高二的时候，周末回家，我和几个小年轻在巷子里闲聊，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哑巴拉着牛从山上回来，那头大水牛鼻头似乎很硬，头一甩一甩把他拽得东倒西歪。走近前看见我们了，似乎很激动，大声的阿巴阿巴的吆喝着招手让我们过去，然后手中的棍子使劲地在地面上写着。我们跑过求一看，歪歪扭扭地写着，茶花打我，不给我饭吃。茶花是他的儿媳妇。我们正在低头看着。哑巴指手画脚地翔我们比划着，满脸的愤懑。我们正待评论时，各家的家长突然赶来，厉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回家，不怕讨人嫌吗？我娘也跑来把我拉开，我扭头看时，哑巴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我娘教训我道，他房里人都不管，你赶上去做什么？打也好，饿也好，是他们家的事情。你管的了么？我想大人们不会理会哑巴在地上写什么，他只好写给小孩看。

那年暑假，哑巴穿着缀满补丁的浆洗的发白的灰色衣裤，踏着一双破解放鞋，脚趾都露出来了，牵了牛到河边去饮水，我恻隐心起，很想去帮他一帮，然而他那高大的儿媳妇从村头挑了一担包菜回来，我顿时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十个我娘捆在一起也吵不过她。茶花冲我呲牙一笑，哟，回家过年了，念高几了？你成绩这么好，将来考大学城里人，不用再回来受苦了。我把柴刀放在空蓝子里下来，突然想，只怕细明的坟头也是荒草离离了。回到村里我转到细跟的屋前，两扇大门紧闭，檐下姐结满了蛛网，隔壁的七英嫂抱着孙子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便随手一指。这家人也没人回家？七英嫂笑道：你不晓得?这是细明的家，死的死，散的散。继而把嘴一撇，现在哪里有人回来？茶花这个傻X，现在在荷塘小学对面的山坡上守着一个巴掌阔的小卖店，孤零零的一个小土屋，荷塘谁不知道她的名声，谁愿意理她？成天僵尸一样坐在店门前，哪家过年不是热热闹闹?就她孤魂野鬼一个。眼看就老了，将来怕是比她公公和老公更不得好死。这不世报么？七英嫂竟有几分义愤。一会儿他老公理才也出来了，两只耳朵上都挂着烟，一面掏出烟散给我，一面砸吧着嘴巴说，你说他们几好的日子，早早地就盖了二层砖房，又没欠债，三个仔女都是木脑壳，不会读书，也不用供，早早进厂打工，一年十万块总能搞到吧，整个浯溪坑也找不到。嗨，作呀，作呀。我猜中的村里人都是这种事后诸葛，然而，当初茶花开始虐待哑巴、招惹野男人之时，整个浯溪坑有谁站出来谁句话呢？当哑巴拽着小孩用文字诉说什么之时，又有谁能让小孩哪怕说几句同情的话？！我七八岁时，和旺生、万生、九宗等小猴儿们早上、下午上山放牛；哑巴也帮他儿子细明放牛，那时他六十来岁，身体还很壮实，挑一担谷子一口气走几里路不歇，打柴也不输年轻人。对小孩很凶，不小心触怒了他，好便扯耳朵，不好便用拳头擂，我们因而有几分怕他。 哑巴兄弟三人，行三，二哥是我们村仅剩下的老拳师，因而他也会一些花拳，据说小时候也常去私塾旁听，也识得一些字并能写出来。那时他媳妇还在，是一个瘦小老太婆。儿子一家分家出来，盖了砖瓦房，一家人在村里算是兴旺的了。哑巴的牛是一只黑凛凛的壮年黄牛，两只尖尖的长角，屁股一尺多宽，很是好斗。把缰绳往背书一甩，漫山狂奔，精力无限，驱着黄牛群乱走，半天不肯老实停下来吃草。哑巴放牛很是小心，太阳还没出来，草叶上满是露珠、天也凉快，他独自牵着牛到田埂上吃两侧的草。有一些窄的、软的田埂被牛蹄子踩裂了，牛偷吃两边田里的水稻，他也并不十分拽绳子。因此，大人们很不喜欢他，每逢看见他牵着牛要到自己的水田边，便跑去轰他，他便阿巴阿巴指手画脚的分辩，人讲得口干舌燥也讲不通。后来有人在地上写给他看，田里刚打完农药。哑巴看了，便赶紧把牛拽走，人们都学了这招。哑巴从此便和我们一起上山上放牛了，然而他并不送开缰绳，而是将牛拽到水草丰美之处，可是牛更想跟牛群一起，转磨盘一般不肯安心吃草，哑巴狠命地用棍子抽了几下，终是拧不过牛，只能让它跟着牛群走。

哑巴一边放牛一面捡干燥的松枝，回家时便捡了一大把，用藤条捆了夹在肋下。自从他的牛加入牛群，就不好玩了，先前我们把缰绳在牛角上盘好，往山上一扔，在一个荫凉处跳房、打石子，隔一段时间看一下牛在什么位置，牛群走远了，我们跟上再找一处地方游戏。然而他的牛来了之后，把牛群驱赶的漫山乱走，从这座山走到那座山，我们只得马不停蹄的跟上，万一牛跑到水田里或者跑到别的村去了。那老子还不得吊起来打?因为牛不肯老实吃草，回家时肚子瘪瘪，我们少不得挨老子的责骂；而哑巴则抽空去给牛割草，他的牛并没因此掉膘。我们商量得找一个办法治一下哑巴。趁他去捡松枝的工夫，我们把他的牛栓树根上。哑巴发现后气极了，眼珠子通红，发了疯一般抄我们追来，手里挥舞着棍子，漫山遍野地追赶。可能是被杂草拌了脚，跌断了手。媳妇茶花才亮生出来放牛。没过多久，小老太婆故去了。哑巴从此跟儿子一家吃了，他头发胡子花白，杂草一般，也不理也不刮，总是穿着一件灰色的打满补丁的粗布上衣，粗布裤子，脚下是一双发旧的解放鞋。他仍旧跟我们一起放牛，然而不像以前那么凶了，把牛一放，他便使劲地向我招手，用脚面把沙地蹭平了，用子划下几个字，我打拳你看。然后放下棍子。打一套花拳。有时一脸猥琐地笑着，指了指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左手做成一个圈，有时食指使劲地插，以此逗乐我们。有促狭鬼让他掏出生殖器来看，哑巴也掏出来。他也不怎么捡松枝了，总是跟在我们屁股后面转悠，不时地拽住我们其中的一个写字给我们看。我十一岁便辍学在家，小孩子都上学了，放牛的都是一些后生了，境生、九生、文宗等一些十七八岁的人。他们往往指使我负责看牛群，而他们自己则躲在荫凉处打牌。我要不答应，他们便威胁我，打柴的时候不准我跟着他们。他们也没有兴趣看哑巴打牌或者表演其他的。哑巴写字拉着他们看，他们也没工夫看。哑巴便拽着要写给我看，而我正窝着火，扭着便走开。有一次我对他们说，有本事你们叫哑巴看牛。他们几个坏水冒上来，商量怎么捉弄哑巴。境生拉着哑巴来到沙地上，用棍子写道：帮我们看牛，给你买治哑巴的药。哑巴惊疑地看着他。境生有写道：我要进城卖虎骨，给你买药。当时离我们不远有个村子，不少人跑城里卖虎骨（所谓的虎骨就是用牛骨加工而成），村里的后生中明跟着那个村的亲戚去过几次，十几天赚一百多块，很是赚钱，其他后生都眼红，天天商量着要出去卖虎骨。哑巴大约也知道一些。哑巴看完字后，满脸喜色，指手画脚比划着，欢喜地跑去看牛群。境生大为得意，说随便一句话就能哄得哑巴团团转。要是有人带着进城卖虎骨去，还能错的了。哑巴看了十几次之后，觉察出受骗了，再也不肯帮着看牛了。而他报复境生的方式也很特别，故意让牛在他家门口拉屎。哑巴上午也跟我们一起进山打柴，采到野果，比如野栗子、杨梅，自己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装起来，回到村里之后，分给三个孙男孙女吃，自己则站在一旁眉花眼笑地看着。有时，我们偷挖了红薯用干牛粪烤的香气四溢。哑巴在一边急得抓耳挠腮，咕噜咕噜吞口水，我从自己的那份掰一小块给他。他连烤焦的红薯皮一起吃掉了。后生们自不会理会他，他经常拉着我，写字叫我看，说茶花经常把肉菜藏起来不让他吃。有一次他一脸悲愤地写着，茶花打他，撸起裤管来给我看，两只脚上一道一道的红痕。我说，谁叫你儿子没用呢？要是能镇得主老婆，还能由着她胡来？地上写给他看，哑巴不说话。村里人都说细明和茶花像倒过来了，茶花像男人，身体高大，性子像火铳，干活利索，连犁地耕地男人干的重活都由她来干，挑一担谷子跟一担干草似的；而细明则瘦小，性子慢，脾气好。他们家自然是茶花说了算。旁人开玩笑说两口子干起架来，两个细明都不是对手哩。放牛回去后，哑巴到他一个侄子家，又写茶花挨打的事，他侄子刚要开口，侄媳妇警告道， 他儿子都管不了，你管什么，要是吵起加来我可吵不赢；你有本事就把他接到家里来供养。 侄孙插话道，公公（哑巴二哥）在世，肯定会管，以为他不会说话就不当人看？他妈厉声喝道，滚一边去，大人的事你晓得个屁。吃完中午饭，很多人都到村中间的一个荫凉处纳凉说闲话，哑巴哼哼唧唧地走过来，手里拿着棍子，在空地上写茶花打他。有人侧着身子看了一眼便闪到屋檐下去了。恰逢茶花从村头的小卖部出来，看见哑巴激动地跟人比划，三步两步赶来，哑巴见了吃了一惊，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茶花冲过来劈手从哑巴手中把棍子夺来，往坑里一丢，用脚底把字使劲一擦。一面瞪着哑巴道，到处写到处写，我是缺你吃了少你喝了？叫你带孙了还是叫你打柴了？对我一百二十个不满意。往日老太婆在时有这么轻快么？不干活就用小鞭子抽。这是细明也赶来了，茶花冲他把眼一瞪，还不快把你老子领回去，到处败坏我名声？！茶花便对众人诉苦，老少四邻， 你们真不晓得我的苦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他。你们说说，他一天不过放放牛，其他事情我什么都没叫他干，人家其他老人，还砍柴、挑尿，种菜。一日三餐嫌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谁家每天大鱼大肉，不都是粗茶淡饭吗？我们也没有另外吃，都吃一样的。他不满意，把碗筷摔的叮当响。到处跟他说不给饭吃。别看他哑，鬼主意多着呢，见人就写，见人就写，三人吃虎，唾沫星子都会淹死我。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你说我冤不冤？！说的唾沫横飞。后来哑巴再当着人在写字，人不是绕开走就是扫一眼便默不作声。小孩围着看时，家长们便骂散。在家务了一年农之后，父亲重新让我上学，我见到哑巴的机会就很少了，回家偶而见到也是匆匆一瞥，他越发的衰老了。高三那年寒假回家，我得知哑巴已经死了，我跟境生打听怎么死的，他淡淡地答道：怎么死的，病死的，老死的呗。四年后，我从北京回家过春节，进村便听见我呜哇呜哇的唢呐声。通常白事才吹这种调子 ，我问檐下的老婶子，谁家的老人了。她叹气道，是细明，不是老的，和农药死的。我很震惊，细明不过四十多岁，因何喝药呢？我赶紧往村里走，走到另一边村口，路上洒了一路的纸钱。送葬的队伍还在河岸边，一个老人在前面撒纸钱，一个唢呐手跟着，四个男人抬着一口黑色的棺材，亮生打着白幡，后面是一弟一妹，茶花没有出现，房中的堂兄弟跟着，稀稀拉拉十几人的队伍，连哭号声都没有。不少人都扯着脖子看，等队伍进山了，大伙才调转头来，境生看见我呲牙一笑，哟！大学生回来了。我用手往山上一指说，茶花怎么没去？

境生鼻子哼了两声道：她，以后再不是浯溪坑人咯，要不是跟她娘家人来，整个家都被她和野老公搬空了。我不解道:他娘家人不帮她。”帮她？帮外孙，谁都没想到，她娘她哥把当众把她一通数落，骂她们奸夫淫妇，谋财害命，当时就跟她断绝了关系，屋里的什么东西都不准带走。境生说：他们房里的人要有这气性，细明就不用死了。旺生说，这里出了人命，野老公还敢大摇大摆地过来。要是在团结一点的村子，早被人打死了。境生说，能怪哪个？亮生今天也十九岁吧，人家给他散一支烟他还接了，历生那个现世宝更是，人家给他二十几块钱，叫他喊爸爸他就喊，操！生两个这样的仔，就不喝敌敌畏，也得活活气死。要不然三爷仔合起来还打不过他们两个吗？旺生继而又解释道，细跟打又打不过茶花，说又说不过，偏偏还当着他面搞野老公，人家一来就做鱼做肉，两个在坐桌上吃酒，夜里睡觉把他从房间赶出来。不晓得他当时怎么想的，但凡有点血性，一把刀先砍了他们两个狗男女，再死不迟。我问那个是她的野老公。境生笑道，你又不认识，问了也白问，荷塘村的黑仔，他老婆早年喝农药死了。旺盛说，黑仔以前是赶鸭子的，走村串镇，满肚子花花肠子，哪像细明这样老实。境生说，你信不信，将来茶花没什么好果子吃，黑仔最小的儿子都十七八了，能认她这个来路不正的后妈？我又问，茶花日子不是过的好好的么，怎么跟黑仔搞一起去了。旺生说，在一起打麻将赌博，今天约在这个村，明天约在那个村，没事也搞出事来了。工作以后，某年回家，走到荷塘村村口，马路的一侧矮矮的土坯房，茶花一个人孤单单坐在屋前，呆呆的发楞，我一直疑心以前是间茅厕。她认出我来，挤出笑容来，问了声，来了，我点点头走过去，走到村中回头望时，她仍是那样泥塑一般坐着。

去年我走时，她又说了声走了，便空空洞洞瞪着门前的路，我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是否会想起她的三个儿女来，是否会想起以前的那个家来。

[if !supportLineBreakNewLine]

[end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