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以我之见,乐山乐水并非仁者智者的专利,天下人无论年龄、性别、职业、心性、品行,应该没有不乐山乐水的。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如若没有山也没有河,那他的生活该是多么乏味啊!
对于山,我有天然的亲近感。爸爸建的那三间老房子正在半山腰,每天太阳从山后升起,将第一缕金红的阳光洒向我家后窗,房后的枣树、桔树的影子投在窗上,随风摇曳着,宛如一幕幕动画。被阳光叫醒的我并不忙着起床,看着后窗的动画,编一些有趣的森林童话,直到妈妈催促或是兴尽的的时候,才哼着歌儿起来。
那一座山并不高大,却遍植果木。我家房子四周的山坡空地上,爸爸妈妈栽满了蜜桃、梅子、葡萄、甜柚和赖李树。而我家宅基地以外的山坡,是生产队的地盘,以两条山道为界,桔树、梨树、枣树各占一片天。
新年一始,春风一度,遍山桃粉李白,梅香缥缈,桔香馥郁。白天数着花苞垂涎,晚上枕着花香入眠,就连梦境都萦绕着果香。实话说,那样的年代,除了过年时候的糖果花生,其它时节我们并没有太多东西可以期待。每一个早晚,我们投向那枝头的目光灼灼。一天天过去,枝上的花瓣凋谢,一枚枚幼小的果实从花蕊中露了出来,吸食着日月精华,以微不可见的速度慢慢由小变大,于是,我也慢慢学会了等待。
学会等待的我不再热切地关心果子今日又比昨天大了多少。进入夏日,有更多的乐趣等我拥抱。
夏日的蝉鸣似乎不分早晚,忍受过漫长的地下生活,乍一脱离那黑暗,便情难自抑地肆意欢唱生命的赞歌。只在初凉的半夜,或许是累了,蝉儿便和我们一道进入梦乡,第二天,它却比我还要早一点起来。光阴于它,光明于它,是我那时还不曾觉知的珍贵。山坡上,草丛中,树枝上,透明的蝉蜕常见,我却不感兴趣,随捡随丢,长大后才知道那居然是一味上佳的中药材,可以拿到中药铺换钱的。可笑当时的我只一门心思地寻找另一种草本药材——“冷饭筒管”拿去中药铺卖。
“冷饭筒管”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学名叫夏枯草。每年夏季,温暖潮湿的山沟沟边草绿花繁,夏枯草顶着紫色的柱形花冠鲜亮夺目,极好辨认。我们分花拂叶,用指甲轻轻一掐,夏枯草娇嫩的茎便断,断切面汁液微微渗出,小指长的花冠握在手心,软乎乎的。小时并不知道它有清肝明目之功效,只是某次外公眼痛摘它泡水时告诉我这个草可以拿去中药铺换钱,我便牢牢地记住了。和小伙伴迅速摘满一篮子夏枯草,淌着汗抬到中药铺,接过药铺老板递来的几分钱零票,然后撒腿往相距几米远的商店跑,最终换来三四颗带玻璃心的糖果,兴高采烈地边吃边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是夏季独有的甜蜜,盖过了春节亲友的赐予。小小年纪的我们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享受了自食其力的美妙。
现在,夏季的暴风骤雨常令我们避之不及,可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们是欢迎之至的。夏季万物生长,青桔梨子日益鼓胀,枣子的腰身也在慢慢变粗。六七月的狂风暴雨摇山撼岳,树枝被狂风扯得四向起伏,啪啪啪,站不稳脚跟的枣啊梨啊纷纷往下掉。风雨大作间,邻居大娘带着我们一众小孩儿,个个手拿着盆儿桶儿往枣林梨林冲。枣树梨树在一阶阶绿地毯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我们拾级而上,捡到山顶上,盆里桶里的枣儿梨儿就堆出了尖儿。边捡边吃,苹果梨酸中带甜,鸭梨甜中带酸,长枣大个松脆,糖枣小个清甜,鸡蛋枣个大又甜香,唯有木枣,还不到成熟时节,紧致味淡,只有拿回家里煮熟拌白糖吃。
雨后一两天,我们带上篓子不约而同地往桔林去。桔树上,喝饱了雨水的青皮桔子一个得意忘形咧开嘴笑,但会被眼尖的我们抓住,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这个时候的桔子果肉已经变成诱人的橙色,味道酸甜可口,沙劲十足,不仅受我们一众小孩儿的欢迎,更是深得准妈妈的喜爱。我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关系,每每在他们扫荡一圈后还不死心地在每棵桔树下钻来钻去,总有几个“漏网之鱼”收到我的“网”中来,那几个的味道便也格外香甜。
吃饱了桔子,再往枣林转一转。那里没有腐木,自然没有香菇木耳,但有一种绝佳美味——地衣。雨后,地衣本随处可见,但唯有枣林绿茵上的地衣最干净、最肥硕,没有太多泥土,也没有太多枯草。两手一捧,天青色、肉嘟嘟、清亮亮、啫喱似的地衣满手里晃,触感冰凉。捡好后,放桶里泡水两三个小时,用篮子装上,浸到池塘里摇上一摇,很快就能清理出杂物。妈妈将洗净的地衣焯水过后再清洗一遍,沥干水分,烧上油锅,趁油滋滋乱叫的时候倒入地衣翻炒几个来回,放上豆豉再炒几个来回,加适量盐和少许清水煮五六分钟入味,最后撒入我从山坡上顺手拔来的胡葱,顿时异香扑鼻,那绵软鲜嫩的滋味胜过大年三十晚上的大鸡腿!
夏季,桔树干会分泌出一种果糖,引得一大群金色、铁红色的“铜螺”(甲虫)吸食。大中午,大人们睡着了,甲虫们也在桔树干上歇息。我们小孩子可睡不着了,带上玻璃瓶子和线往桔树干上捉“铜螺”。这家伙反应迟钝,我们像抓豆子一样一抓一大把,塞进瓶里,等瓶子满了就去晒谷场上斗“铜螺”。每个小朋友挑选心仪的“铜螺”选手,用线绑住它们的腿,然后放飞,谁的“铜螺”飞得最远,就算谁胜利。没有奖品,我们也玩得不亦乐乎。事实上,“铜螺”的腿不如它的翅膀结实,根本经不起折腾,往往飞不了一两米就断了。我们一个下午就在不停绑线、放飞,“铜螺”放完,兴也尽了,我们又去玩别的花样。
另一种欢乐是在傍晚或晚上。当夕阳映红了天边,映红了田野,村前那条黄母江上便盛开朵朵水花,小不点儿在江里畅游嬉闹打水仗,或者是捉鱼捉虾捉螃蟹,将一条静谧的江搅得热血沸腾。大人洗澡多在晚上,月儿高悬,蛙鸣声声,风送稻香,在晒谷坪听老人讲神话故事的我们隔着几垄田都能听到大人们的欢笑。
夏末至秋,各种果子渐次成熟,漫长的等待让嘴里的滋味更加醇厚,唇齿留香。冬季,把枣树林里的茅草割来煮饭,等到大雪一下,我们便去枣林里一阶一阶往下滚,堆雪人,打雪仗,追逐打闹。
我很怀念那座山,还有那条河。成家后,特意选在一座山脚下定居。很可惜,山上覆盖的全是高大的乔木,童年里的那种乐趣再也不能重温。但好在,群山连绵,沿着蜿蜒的盘山绿道往大山的纵深走去,便有丛林秘境的味道。很多个周末,我们带上孩子,背上一背包干粮绿道徒步,往往在山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回到家里,筋疲力竭,但浑身又充满能量,就连呼吸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那条绿道上还有两处山泉,泉水清冽,附近的居民常用漏斗棉布过滤接到大矿泉水桶里,背回家泡茶。据他们说,泡出的茶甘甜极了。其中一处山泉是一个小小的石洼,泉水从上面的石头缝里渗下,出水要慢,但不带一丝儿杂质,口感更佳。我们常来这处打泉水喝。一年大年初一,晴空万里,我们带着孩子又来到这山泉边打水。孩子自告奋勇,蹲在石洼边接水,突然看到里面有一条小鱼,惊奇地大叫:妈妈妈妈,神仙鱼,神仙鱼!
我还是怀念我的那座山,那条河。但是,女儿的作文里,绿道和“神仙鱼”便是常客了。
近几年,回到了家乡。最近的山的确有名,但不是我能随便触及、撒野的地方。好在,还有一条河。于是,我的大把光阴便花在河滩上。从早春到寒冬,从清晨到日暮,我在家的每一天都要去河边报个到。河边四时碧草茵茵,每个季节都有鲜花盛放,紫荆,芙蓉,蓼花,蜀葵,夕颜,三叶草,天人菊......我摇身一变,变成一个采花大盗。采得最多的是天人菊,花茎高,色艳丽,不讲究,一瓶清水能养个一周,周末回来换个水,又能香好久。
河滩边的树不多,却有很多的麻雀、喜鹊,它们常常在河滩草地上啄食草籽,人一走过,便振翅惊飞,很是壮观。对岸的土崖上有几棵高大的树,上面住着很多白色水鸟,春夏有阔叶遮蔽看不出来,我还以为这些水鸟是天外来客。深秋叶落,乍一见那光禿秃的树枝上竟开满了白花,恰似大朵的玉兰。再看上一会儿,那花竟然会动,直向河面坠下,半空中双翼展开,哇哦,竟是鸟儿啊!内心不由惊喜雀跃。河中,还有会飞的灰色小野鸭。我曾恶作剧地向它们扔石头,就想看它们飞得有多快。只见它们扑棱着翅膀,以比我投掷的石头快了不知多少倍的速度窜飞,一溜儿不见了踪影,唯有河面上几道笔直的水纹证明它们的存在。
上个周末,又一次河边漫步。老远见河边有人垂钓,禁不住上前探问鱼获多少。走近了,只见河边几株水杉一身红妆笔直而立,芳草绵绵的地上铺满薄薄的棕红色松针,粉色的蓼花镶上了玲珑的河岸,唯美得像是童话。我久久流连,凝神之际,突见几株绿汪汪、带紫红色锯齿边儿的植物,阔大的叶子四向撒开,上面有着小刺儿,极像萝卜叶子。
“这是野生萝卜吗?”我问老公。
“蛮像的。”
“拔点回去试吃一下。”
“会不会被毒死?”
“看我们命够不够大。”
我们很快拔了两抱,从河边捡来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摘了根须、黄叶,提着一大袋纯天然无污染野生绿色食物,志得意满地回家了。到家后,洗净,焯水,拧干,切段,放入热油锅和大蒜、指天椒爆炒,唉哟,那个香哟。装盘上桌,一尝,正宗的萝卜菜味道!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地衣,想起了胡葱,想起了青桔,想起了枣儿梨儿,想起了夏枯草换来的糖果,想起了河边的欢笑。
我还是怀念我的那座山,那条河。只可惜,那座山如今荒草漫道,曾经的乐园再难进入。梨树枯败,枣不结了,桔树稀稀拉拉站在山头。而河流,清了浊,浊了清,河道被沙石建材淤阻,水浅得已经没法洗澡了。
我仍然觉得幸运,毕竟我还能在回忆里凭吊往昔的山水之欢,而我的子侄们却没这福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