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大神(文章来源微信公众号“有空就闲聊”)

自从搬到城里之后再没有看见过跳大神的(我们那儿叫“发神”或是“乏神”),不知道该写成哪一个字,我以为“发神”应该就是请神,神灵出发来帮人祛病降魔。

而写成“乏神”者是因为我亲眼见过几次神婆做法时好像很困乏似的,她们往往要先打几个哈欠,然后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告知来“问事”之人神仙已经附体,请他(她)讲出自己要问的事情,神仙就会给出解决的方法。

我记忆中最热闹的一次跳大神发生在二十年前。

那是磨河湾的树叶子刚刚展开不久的初夏,高大挺拔的白杨树皮泛着银光,新鲜嫩绿的树叶子绿得发亮。

微风轻拂,瓦片云稀稀疏疏散落在深蓝的天上,公路旁的“马刺芥”(学名叫大蓟)借助阴沟边的沃土肥水长得十分茂盛,齐扑扑有半人多高,圆溜溜的花苞鼓鼓囊囊,已经破裂了的中间绽出花瓣的紫红,像一张抹了口红的笑嘻嘻的嘴。

这是人们比较悠闲的日子,庄稼才开始出土,还不能够薅草打药,男人们大多外出打工了,留守在家的女人、孩子和老人们基本无事可做。

那一天,张老大家没有院墙的大门旁站了一二十号人,花花绿绿、人头攒动、热热闹闹,好像过年一样。

走近一打听,才知道张家请来了据说十分能通神的神婆子为他家常年卧病在床的老太爷祛病。

我随着人群挪步向前,喜好热闹的我懂得看热闹得先占住有利地形。我尽力加了几步,侧身站到了张家堂屋的双扇门旁。

香案设在堂屋里,堂屋正中的墙上是一幅观世音菩萨的中堂画,画中的观音菩萨慈目低垂,威仪凛凛,她一手拿净瓶,一手拿杨柳做蘸水淋洒状。

中堂画旁边的对联上写道:“观音赐福和睦家,佛光普照平安宅。”字体结构方正茂密,笔力雄强圆厚,气势庄严雄浑。

一个大红实木写字台上铺着黄表纸,桌子正中是一个木质的盛面的“升子”(状如大斗)被临时拿来做了香炉。

香炉中间三根红香已经燃烧成一半,屋里香烟袅袅,香炉旁的一盏清油灯火苗明亮、淡黄,随着香烟的升腾轻轻摇摆。

十五个白皮大馒头整整齐齐摆在香炉前方,香炉右手是厚厚一沓黄表纸。

请来的神婆斜跨在炕沿上,上身是件淡蓝的小西装,下身是一条黑裤子。垂着的右腿轻轻抖着,穿着黑皮鞋的脚尖点着地面,双手搭在肚腹中间。

一把马尾高高竖起,圆脸雪白,下巴微微上翘,鼻梁很宽,一只眼睛清澈如水,一只眼睛半闭且不停翻着白眼仁。

张家老太爷已经有半年不能下地了,此时瘦骨嶙峋的他正半张着嘴两手抓着胸前的被子失神地望着天花板上塑料彩带编成的顶棚。

张老大洗手献茶,枣红的茯茶香气飘飘,门外的人们往前挤了挤,踮着脚尖伸着脖颈往里望。

上了岁数的老奶奶、老爷爷们被请进了屋坐在炕沿上,我乘机挪到屋里站在了门扇旁边的洗脸架子旁,能看到神婆的大半边脸。

第一遍香已经过了,神婆开始穿她的法衣,随行的助手据说是她的姐姐,一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人,小个子,黑瘦,其貌不扬,此时正帮妹妹取出法衣帮着穿戴。

神婆的法衣十分显眼,以大红大黄为主色调,中间夹杂蓝色、灰色、白色等各色布条,穿在身上立刻“仙气飘飘”。

穿好了法衣,神婆开始上香。她把一整把红檀香放在清油灯上点燃、然后插在了香炉中间的麦麸子里,宛若游龙的香烟瞬间逶迤上升而后四处飘散,屋子里一片云雾缭绕,着实像是进了仙界。

神婆开始做法了。

她先双手合十在胸前作揖,闭目凝神几分钟后,开始打哈欠。长长的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似乎她那时困倦至极又不能入睡似的。

哈欠打完了,就听见神婆口中念念有词,因为她声音小且语速极快,我并不曾听清楚她嘴里说了什么,只觉得切切察察、絮絮叨叨,像是商量,又似请求。

忽然,神婆右手抓起几张黄表纸放在清油灯上点燃,黄表纸干燥轻薄极易燃烧,“呼啦啦”一下,神婆面前火花跳跃,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堂屋。

神婆的姐姐、她的助理看到此景赶紧大声说:“大仙已经下凡,请主事人叩问!”

张老大赶紧跪在香案前面连叩三个头,然后作揖问道:“请问神灵,我父亲卧病这么长时间,吃了不少药,总也不见好,请神灵示下,我们该如何医治?”

我暗吃一惊,平时不善言辞的张老大如今怎么能“文绉绉”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真的是神仙显灵?(事后得知,他那几句话是向村里的“陈半仙”讨教的。)

来不及多想,只见神婆长叹一声,缓缓说道:“你父亲得的病并非偶然,他现在所遭的磨难是他上辈子造的孽啊。

上辈子你父亲是个猎户,一生当中射杀过无数飞禽走兽,就连那怀孕的母兽也不放过。如今,他夜不能寐,口不能吃,是前世他猎杀的那些野兽们日日夜夜在他耳边哭嚎,在他眼前奔逃,他受了惊吓,魂魄不得安宁,成天游离在半空,所以才成了这个样子。”

所有人屏住呼吸,凝神静听,我感觉鸡皮疙瘩在漏出短袖衫的胳膊上密密麻麻起了一层,脊梁骨中隐隐发麻,但是好奇心战胜了恐惧,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张老大赶紧叩头,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帮我父亲还清他前世所造的罪业?”

神婆又抓起几张黄表纸点燃之后,依然闭着眼睛缓缓说道:“你们去化‘七家面’,然后用化来的面粉做成各种鸟兽的样子蒸熟晾干,然后供奉起来。每天须上香祭拜,祭拜之时须献上牛羊肉,如此做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将各种鸟兽送到大山深处干净的地方土葬便可化解你父亲的罪业。”

张老大连忙应声,当即答应立刻按神灵的指示去办。

此时神婆的姐姐抓起桌上所有的黄表纸点燃在神婆的头上绕了三圈,嘴唇嗫嚅,神情专注,然后就看见神婆开始打哈欠。

几个哈欠打完,神婆转过身来扫视众人一眼,然后跪下磕头恭送神仙回府。

我看到神婆的双鬓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颊上有泪水冲刷的痕迹,她开始脱掉法衣,似乎很疲惫的样子,在张家人的礼让下上炕喝茶、吃东西。

门外围观的众人中有些人也挤进去看看,打听一下神婆能不能帮自己求大仙帮帮忙,解决一下困扰在心里的杂七杂八的问题。

有问儿女婚姻的,有问小儿疝气怎么治的,有问肩膀酸腿麻的,也有人问半夜里听到自己空屋子里“叮呤咣啷”乱响动是啥缘故的......

神婆边吃喝边一一应承,说是她也不知道,只能请神来问。

有些人一打听请神要准备纸张钱粮,也就默默退出来了。也有人当即表示请神婆到他家做法的,于是吃喝完毕,收了东家的答谢礼金和十五个大馒头之后,神婆到另一家做法驱邪。

没过几天,村里有几个人就被“封了神”:李家媳妇是“三笑娘娘”,马家的六指儿子是“花神护法”,据神婆说马家儿子之所以生六指是因为前世爱掐花拔草,所以罚他这辈子生六指讨不上媳妇。

他需要多栽种花草来偿还罪业!

不知道,马家儿子有没有种花草,反正后来听人说他确实讨上了媳妇,但是,张老太爷没活过九九八十一天。

“七家面”鸟兽还没有被送到大山深处的时候,张老太爷却被村民们抬到了大山深处据说是一处能出将相之才的吉穴中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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